我刚才梦见了什么吗?”她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沈照山的心猛地一沉。方才那几声“鸦奴”犹在耳边。
他当然猜到了几分,关于长安,关于过去,关于那些早已被血与火埋葬的旧梦。他端着药碗的手稳如磐石,碗中药汁平静无波,唯有他自己知道,指尖传来的那点温热,是如何灼烫着他的神经。
他垂下眼帘,避开她泪水涟涟的直视,目光落在碗中深褐色的药汤上,声音却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不知道。”
他说。
崔韫枝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答,或者说,她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只是自顾自地、断断续续地说下去,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泪水:“我梦见……我回到长安了……”
“长安……真好……”
她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味那虚幻的温暖,泪水却流得更凶,“东直街的馄饨摊……西市的猴戏……宫墙根下……卖糖人的老翁……还有……”
少女的声音哽住,那个名字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化作一声破碎的呜咽,“……真好……我一辈子……都不想离开……”
每一个字,都滴答、滴答,穿石的雨珠似的,砸穿沈照山的心脏深处。
长安,长安。
那个繁华锦绣的牢笼,也是她魂牵梦萦却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而他,正是那个将她拖离故土、卷入这塞外腥风血雨漩涡的人。
血仇、立场、算计、伤害……无数冰冷而沉重的东西,如同无形的铜墙铁壁,横亘在他们之间,将他们隔绝在两个无法触碰的世界。
寝室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比刚才更甚。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崔韫枝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如同细碎的冰凌,在寂静中反复敲打。
时间失去了意义。绝望和冰冷如同潮水,几乎要将崔韫枝彻底淹没。她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流尽,只剩下干涸的痛楚和麻木。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寂静几乎要将一切都冻结成冰时,一直沉默伫立、如同磐石般的身影,终于有了动作。
沈照山依旧端着那碗早已不再温热的药。他微微抬眸,目光越过那氤氲的药气,落在崔韫枝泪痕交错、苍白如纸的脸上。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太多复杂到无法言喻的情绪,最终沉淀为深不见底的痛楚。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仿佛穿越了漫长时空的疲惫,却又异常清晰地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荡开无声却汹涌的暗流:
“殿下,”他用了那个久违的、带着距离的尊称,声音却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儿让人能捕捉到的颤抖。
“您想回长安吗?”
*
大青草山的风,像是昆戈严冬的先遣军,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横扫一切的蛮横,呼啸着掠过裸露的山坡。
枯黄的草茎被压弯了腰,发出尖锐的呜咽。玄色与朱红色的衣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两面挣扎的旗帜。
沈照山迎着风来的方向,身形挺拔如崖边孤松,沉默地望着脚下被狂风卷动、翻滚着远去的大片枯草。
风刃刮过他左颊上尚未完全消退的淡淡红痕和嘴角的破损,带来细微的刺痛,他却恍若未觉。
明晏光站在他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被风吹得眯起了眼,几次张口都被灌了满嘴的冷风。
他用力侧了侧身,才终于提高声音,问出了憋了一路的话:“你娘……不对,大汗,”他及时改口,声音在风里显得断断续续,“……她究竟提了什么条件?”
风声呼啸,盖过了他的尾音。
沈照山好似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