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之战,突厥大军被拖在受降城三月之久,而蒙赫和其他两只军队借此机会偷偷绕过突厥大军,一举直击突厥王廷。一场来势汹汹的突厥南犯就此被挡在了受降城外,突厥从此元气大伤,往后再也不敢南犯大周领土。
可彼时朝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日渐病弱的先帝也是以此阳谋,为尚且年幼的太子根除了萧家这一最大隐患。从此,朝中有王瑀和沈傅两相制约,而军中也再无一呼百应,能轻易撼动皇权之人。
可萧霆竟然也是知道的。
他心甘情愿地为先帝递上一把刺向自己的刀,义无反顾,也不曾言悔……
“吾愿所归,不惧不退……不会的……”张龄怅然。
若是萧霆早知一切,那他这么多年的算计筹谋,又都是为了什么?
“不会的……不可能……你骗我……”张龄神色惘然,目光却随着一句句的否认逐渐狠戾。
“不可能!!!”他一把扫落案上的物件,天青瓷的莲花香炉落地,碎片四分五裂地炸开。
张龄双目猩红,浑浊的老眼蓄满泪水,哽咽着对谢景熙道:“你若见过……你若见过昌平十五年的受降城战场,我不信你还能说出这样冷漠平静、置身事外的话。那一夜我从河道出逃,行至邻城之时才知道突厥王庭被我军突袭已然撤兵,可这一切……”
这一切却是以啸北军的全军覆没为代价的。
那一日满目苍夷的战场上,张龄几乎翻遍了每一具身着啸北军铠甲的尸体,最后才在一片殷红的雪泥之中找到了萧霆的云纹鳞甲和赤色兜鍪。
死无全尸,甚至连一截完整的躯干都找不到。
突厥人恨萧霆入骨,先是取下了他的首级,而后让过境的千军万马踏碎了他的尸身。
一场大雪下来,那些忠烈和激昂,那些视死如归和捐躯赴难,都被塞外茫茫风雪所吹散和掩盖,只剩下举国的狂欢和对先帝的歌功颂德。而塞外那些用血肉之躯才成就了这一场胜利的啸北军将士们,如同他们被埋进深雪的残躯,早已被世人和皇权所遗忘。
战火燎烧,命如蜉蝣的大时代啊……竟容不下区区一个萧霆。
张龄忆起很多年前,某个大雪纷飞的寒夜,他与萧霆围炉煮酒,斗诗放歌,满室都是柑橘的清香。
他记的萧霆最爱橘,特别是淮南之橘,他询问为什么,萧霆便诵了这首屈原的《橘颂》——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脸上一阵热,一阵凉,衣襟被滂沱的泪水沾湿,张龄笑着哭起来。
可是错了就该受罚,难道不对么?
这偷来的盛世欠他的,萧霆不要,他张龄来讨,这难道不对么……
“老师,”谢景熙神色凛然,起身对张龄道:“你经纬天地、满腹才学,可一心只有私怨,无有家国,你敢说事到如今,你没有追悔,没有觉得愧对我父?”
“该愧悔的人是他们!!!”
张龄指向灯火辉煌的沣京城,目眦欲裂,“你敢说自己当初进京,不是抱着与我同样的目的?可是你变了……是她改变了你……早在国子监击鞠那一场,我就被试探出了端倪。你问我后不后悔?我现在告诉你,我悔的只有纵容疏忽,而至如今这样,我后悔没能早一点除掉沈朝颜,我后悔对她心慈、手软……”
“顾淮,”他的语气软下来,伸手去寻谢景熙,然而只抓到了一手的风雪,“我们是一样的人,不是么?我们隐姓埋名十余载,活下去的唯一意义,就是亲眼见证这一天的到来,你应该同我一起,一起被史书、被世人所铭记。”
风雪猎猎,穿透衣衫,是深入骨髓的凉意。
谢景熙没有回应,他看着面前这个误入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