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
“唉,席师兄,人在外地过不好的,你真不该来。我是没办法。我一个女娃娃,招工的也不收,只能在戏班子里混了未来是什么样子,一眼就能看到头。倒是你,如果真的不想在这里待下去,兴许可以去市立剧院碰碰运气。”
“我都说过再不会唱戏了。市立的和这里情况也差不多吧?”
“也许吧,唯一干净的地方就是漱金了。兴许你还不知道,巴青那种小地方还讲身契、贱籍良籍,重庆根本不讲。不管是进公司当文员,还是进戏班子当伶人,都是签合同,不存在法律上的低贱了。他们跟我说,辛亥革命后本该如此。”席彩云叹道,“但是谁跟你讲法律?别人爱怎么糟蹋你就怎么糟蹋你,市立剧院门口嘛,唯一的区别就是车更多、更豪华。”
两人都没读过书,只知道打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民主革命,革了清王朝的命,成立了中华民国。可是革了清王朝的命,又怎么样呢?
大清是封建王朝,不民主。中华民国是国民的国家,真如此吗?
好在席玉麟没有太进步的思想,想了一会儿,觉得是自己命比较贱,如此一来,所遭遇的一切不公平都说得通了。虽然命贱,但他自认为知廉耻、有骨气,所以等到右手的夹板拆了后,他于一个冬夜留下十块钱,悄然地离去了。
他原计划离开重庆,可是既舍不得大城市的工作机会,又买不起船票。买不起船票,走陆路的话,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土匪。即使侥幸能逃脱,四川的地势这样险峻复杂,他也不可能凭脚力走到另一座城里去;走到山里、走到村庄里,大概就被困住了。好好的工人不当,要去当农民?
因为生的盼头不大,他对死都不如之前恐惧。
席玉麟淡定地想,警察要枪毙我,就枪毙我好了,一条贱命,没什么好留恋的。但在那之前,我要攒够六十块,报个会计班。
他曾听万顺说过,来钱最快的渠道之一是当码头工,不是按工作时长计价,而是按搬运的货物件数计价。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连搬三天三夜,拿一大笔钱,或面临一口气没喘上来的结局。所以码头物流昼夜不息,千百劳工生生死死。
冬天实属不友好的季节,他浑身骨头都疼,一吹江风更疼,疼到睡不着觉。但席玉麟干得很起劲,他早点赚到六十,就早点脱离体力工作,从此不用再受此种苦难。
重庆对药物的管制比巴青更严格,不仅阿司匹林买不到,大多数止痛、消炎、抗病毒药物都买不到。不过劳工也有对付筋骨痛和饥饿的灵丹妙药,朝天门附近就有一家鸦片馆,十文可买极小的一颗鸦片丸。
他绝不沾此物,只能找个避风的棚子,祈祷在天亮之前睡上一会儿。有时候明显感到有人躺到了背后,又喘又扭的,他自己也是昏昏沉沉、关节僵死,懒得管,醒来后往往会发现衣襟上有片干了的白印子。有过前车之鉴,席玉麟认为这都不叫骚扰,拿水洗掉就好了。
仗着能吃苦、力气大,第一个月就赚了十五块。
某日蹲在吊脚楼下吃面的时候,肩上忽然被重重一拍,他扭头往回看,万顺却已经绕到了身前,爽朗地笑道:“好久不见啊!”
席玉麟皱起眉,换了个方向蹲着,继续呼噜呼噜地吃。这家伙又不依不饶地挪到前方,做出很神秘的样子,“彭太太没死!”
他这下是真的在意起来了,“你怎么知道?”
“袍哥有什么打听不到的消息?前几日她还来了一趟工厂呢,原来是梳发髻的,现在剪了个短发,把左脸挡了大半。传闻说啊,她被打掉了一只耳朵!”万顺瞥他一眼,“她都正常上班了,要是想通缉你,早通缉你了。现在人家连报警都没报呢。你真没跟她有一腿啊?”
“知道我没真把她杀了,你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