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话又说回来,母亲今天骂了看到的每一家商铺、吃到的每一样食物,却在儿子一只脚踏上独木桥上时,一声不吭,把话语权交给她。
过去就是这样的,把家里的米挑到集市上卖时,家家户户都是嗓门最大的来吆喝,吆喝的内容要短促、有力,无异于“三十八一斤”“来看看”之类。母亲有副排山倒海的好嗓子,却把声音细而娇美的她推到前面,让所有客人都听见她甜甜地说:“我们家大米四十二文一斤,贵是贵一点,但我们家的地好呀,一亩能产三百八十斤,谁家有这么肥的地?吃了这米,你们的婆娘也像稻穗一样结满谷子,你们的娃娃也长得快、长得高”
这个家里,父亲不一定知道她有什么长处,可是母亲从来都知道。
她一时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更关键的是,现在母亲进门了,客厅里只剩他们两个,那她就要开始戳痛点了——她好像猜到了霍振良要去干什么。整个事件疑窦丛生,去德国这部分,她信,因为他明明白白说了会把柏工大的证书寄回家。但是再后面呢?不能回国,方便他从所有亲友的生活里消失掉;没有工钱,她不信以他的工作能力赚不到钱。
她是最会察言观色的,这瓜娃子根本不会撒谎。
我还不了解你吗?你怎么舍得为了躲避国祸就跑到另一个国家去,从此不见我?
然而霍眉不能戳破。霍振良非常我行我素,决定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更何况是这样危险的事,说一句造反也不为过。他既愿意赔上身家性命,自然经过了深思熟虑,非做不可了。倘若她被蒙在鼓里,他就会放心地去做;倘若她表现出知情,他就会痛苦地去做。无论如何都要去的。她不希望他有精神负担。
然而、然而
那我怎么办呢?你能远走高飞,我走得远吗?我从此指望谁呢?
“振良,家里就你一个儿子。你本来身体不好,跑到异国他乡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爸妈怎么办?”
振良显然就是不知道叫爸妈怎么办。他略显痛苦地吸了一口气,霍眉又接着发难,“家里世代都是农民,现在爸妈老了,地也料理不动了,全靠我这一点工资撑着。你若是当了大学老师,无需几年,全家就能风风光光在上海买个洋房。祖坟好不容易冒了青烟,出了你这个会读书的,下一次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机会还要几百年?”
这回他连张嘴的意思都没有。
不管出于怎样崇高的目的读了书,甚至不管做出了怎样的千秋伟业、万世功绩,人都是不能免俗的,特别是他这种祖上毫无根基、靠自己从乡村走出来的,根本没法抵御衣锦还乡那一瞬间的诱惑。
人就活几个瞬间。
父母姐姐不会因为他无闻的功绩而骄
傲,只有他穿着西装、拿着房契、开着轿车,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们接出来,他们才会感到至高的荣光。那个时候,所有耻笑他的乡民才会知道霍振良不是个病歪歪的呆子,他很了不起,是祥宁镇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为难过他们家的县政府、警察、军阀都会有所耳闻,知道霍家有个儿子当了上海的大学老师,再不是他们砧上鱼肉;那些又生杀予夺如皇帝、又暴力野蛮如会匪的袍哥,会站在道路的两侧,不加节制地放枪送行。
霍家在黄泥田里钻了十几代的根脉,可以被他拔起,栽进东方巴黎的锦绣堆里。
“你说的这些问题,我没法解决。”他又用力搓了搓脸,“我不解决了。对不起。”
霍眉刚浮现出来的一点笑容顷刻间消失,只见振良忽然对着她站起来,然后毫无缓冲地,膝盖一松跪在地上。
其实霍眉有一点想对了,他是心里有数的人。去德国的事情,是“老家”的人安排的,都盼着他这个最有出息的学成归来、报效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