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金属片钉起来的简单杠杆结构,钳住唱针,跟随计时钟行走, 每六小时张开合拢一次, 朝圣时间就此决定。
姜明星这一次采用暴力手段,螺丝刀扳手锤子一起上,直接撬掉了这个简陋又精巧的小机关。
唱针刮擦金属片表面。伴着嘶嘶作响的杂音,熟悉的“你好”, 在垃圾场上空响起。
工作时间能听到音乐,这还是头一回。
一部分机械蚂蚁从小盒子里探出来张望。但它们没敢停下手上的工作,现在还不到休息时间。这些声音, 它们也已经听得很习惯了。好奇心和崇拜之情, 没能战胜灵魂深处的恐惧。
金唱片不在乎这些。它在环形山顶回旋,一圈又一圈,再没有什么机括能阻止它。
五十余句不同语言的问号很快播完,唱机箱体里, 流淌出全新的乐句。
行星运转的声音,风和水的声音。森林的絮语,鸟鸣虫吟, 野兽的低吼, 海潮拍岸空茫回响,火山喷发,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蚁群不知从何时开始跟随,以机器尖锐的嘶鸣, 笨拙模仿唱片中流出的陌生音色。
蚁群内部的古老传说, 认为是某个声音, 从昏蒙中唤醒了它们中的第一个我。那个声音早已消散, 未有后来者知晓,但那份记忆仍以某种形式,被封存在群体意识的深处。当这些新的乐句响起,不止一只蚂蚁觉得熟悉。
Deja-vu,原文为法语,意为某一瞬间的灵魂交错、似曾相识之感。地球语系中,有一个专门的词汇来描述这种现象,并就此衍生出许多诗意的篇章。但机械只认同逻辑和理论,它们认为,既然想起,就必定存在。
电信号连起每一个思考中枢,快速搜索记忆体深处。唱片播完一曲,进入下一个篇章。
管弦合奏,丝竹吟唱,鼓点飞扬。姜明星最初在飞行器上听过的曲目,再次一一依序响起。每一首曲子,指向一处记忆锚点。尘封已久的画面被拼凑完整,一段支离破碎的记忆,重新浮现在每一只机械蚂蚁的意识中。
那是三十万个工时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的垃圾场,与今时眼下的垃圾场并无二致。并非是垃圾接收日、平平无奇的某一天,引力通道中掉进来一位天外来客。它通体辉煌,在一片灰败的垃圾场中,闪耀着蛊惑人心的光。
一只普通的值班的小蚂蚁,发现了它,搬运了它。不知怎么,它聪明地离开了预设好的生命轨道,找到安全的通路,将唱片拖拽到了没有放置监视眼的环形山上,跳上唱机,启动了开关。
垃圾场为之沸腾,警报灯暴跳闪烁。在这套系统调试、安装完成以后,还从未出现过这样恐怖的误差。
一个错误,将机械蚁群唤醒。
但这也是,“白皇后”第一次犯错误。
超一级警报。狂欢节的热潮到达最高点时,主系统下达了制裁命令。所有出错蚁体,全部回收重铸。机械手和回收车无法走上环形山,但唱片总要播完,演唱会总有结束的时候。
当机械蚂蚁兴尽而归,回到工作岗位以后,末日就来临了。从第一只在垃圾场值守的小蚂蚁开始,一车一车的小生命被铲起投入回收车中,重组机器一时不休疯狂运转。残存下来的蚂蚁被记录在案,出错一次惩罚警告,出错两次剥夺休眠权,出错三次当做错误体处理。
于是,在某一个五分钟的休息时间,苟活的蚁群齐心协力,将定时控制装置抬上了环形山。
它们自己扼住出声的歌喉,选择把悲伤忘记。
但现在,伴随着回响在生命起点的音乐声,痛苦的记忆回笼上来,是一根难以忽视的尖刺,扎入每个个体的心灵。
三十万个工时过去了,白皇后强盛依旧,仍然横行专断,而它们没有建树,将要再一次经历同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