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心里又总觉得不踏实。要知道,那是人家的地呀,人家从祖上传下来的,一亩一亩花钱置的,地契在人家手里结结实实地攥着呢。虽说十九年前咱领导过争取永佃权的斗争,与宁学祥面对面地讲过理,可那时争的是永佃权,地还是人家的;虽说这两年按照上级的布置搞过减租减息,可是再怎么减那地也还没换了主儿,人家只是比以前少收点粮食罢了。这回可是去人家手里白抢硬夺呢,能行吗?他开会回来和农救会长费百岁商量了一下,说,等等看吧,看别的庄里怎么弄,咱再怎么弄。于是他们就按兵不动,伸长脖子去看外村的动静。一两天之后,外村果然动起来了。有的是开大会斗争地主,在会上诉苦、算账,宣布地主的地都是穷人的,现在就该还家。也有的村没开斗争大会,是干部向地主们做工作,让他们当开明土绅,将地献出来分给穷户。铁头说,咱们也搞和平方式,让他们自愿献田吧。费百岁说,他们能干吗?特别是那个细作鬼宁学祥。铁头说,试试吧,跟他说说看。于是,在七月十九的这天早晨,天牛庙村的两个头头一块儿向宁家大院走去了。

这个大院是封铁头很不愿进的。主要原因是这里有个他既想见又不想见的银子。银子嫁到这里后的十几年,他真正走进这个院子只有一次。那是今年夏天他奉乡里的命令去盘问宁可金的下落。宁可金自从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就不当村长了,八路军派来的工作组召开村民大会把他罢免,另选了铁头,打那以后这个宁家的大少爷便整天蹲在家里不出来。今年夏天,他却突然失踪了,连同他的老婆孩子。乡上让村里查明这家伙去了哪里,铁头便走进了这个院子。其实乡里已知道宁可金去了沭河西的国民党占领区,让村里去查的目的是镇唬一下宁学祥,让他明白乡政府记下了这件事情。那次与宁学祥见面是在前院正房里进行的,在宁学祥一再嘟哝不知儿子去了哪里的时候,铁头魂不守舍一再向院里看。他想看一眼多年没见过的银子如今是个什么样子。但他一直到离开这个大院,也没能见到银子。

不料,这次一进门他就与银子打了个照面。当时她正牵着儿子宁可玉的手从正房里走出来,看到铁头二人进来认出是谁之后,一句话也没说就低下头走向了后院。在那一刻,封铁头就觉得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托着猛掂了一掂,掂得他那颗心忽悠一下像没有了着落。他根本没想到这么多年下去,已是三十七岁的银子竟还那么让他心动。这不仅因为银子那变得白胖了的脸和变得丰满了的身子,更因为那副许多年来一直闪动在铁头心里而且至今没有改变模样的眉眼!一时间,铁头望着银子的背影站在那里,竟然忘记了来这个大院的使命。是费百岁伸手在他腰里戳了一下,他才收回目光,忙去正房里搜索宁学祥的身影。

这一次的谈话过程很简单。在二人说了要他献田的意思之后,宁学祥笑一笑,挥一挥手:“好,你俩跟我走!”二人甚感意外地对视一眼,接着就随这位天牛庙的第一号富户出了门。宁学祥步履蹒跚走在头里,二人在后头紧紧跟随。走出村东,宁学祥便径直奔向了东山上的宁家老林。走到那个有着许多石人石马的大片坟地,宁学祥抬手指了指,说道:“要献地我做不了主,你问问宁家老祖吧,地都是他们置下的。”

封铁头与费百岁都觉得受了戏弄,两张脸气得通红。但他们看看那一辈一辈排列有序的庞大坟阵,心里像压上一块千斤巨石,嘴上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天回到家,见到满脸皱纹却还是傻得像个三岁小孩的老婆,铁头禁不住火从心头起,抬脚就冲那个宽宽大大的屁股踢去。老婆照旧直着嗓子号:“俺不敢啦!俺不敢啦!”这么一号铁头更为厌烦,正待再踢,大儿子坷垃却拖拉着瘸腿上前阻拦,问道:“俺娘今天犯了啥错?你又打她?”铁头让儿子问得哑口无言,只好走到屋里躺在床上一口口长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