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已也带着夫子走了。

按照村里的指令,大脚十九岁的儿子封家明在第三批里,定在十一月初六走。这是儿子第一次出远门,况且这样远的路连大脚也没走过,大脚不免有些放心不下。在家里悄悄发怨言:“让俺保田?俺的田不用保,都是自已拿血汗换的,国民党来了是咱的,共产党来了也还是咱的。”封家明因为常在外头开青年会,便觉得爹这话不顺耳,说:“爹你真落后,共产党跟国民党怎么能一样呢?”大脚说:“不一样不一样,共产党好,你快给共产党推粮袋子去吧。”

绣绣在一边正给儿子补棉袄,她看了旁边的同兄异母的小弟弟宁可玉一眼,向儿子说:“家明,你上了前线,说不定能见着你舅。你要见了就跟他说,甭再跟着老蒋干啦,共产党的江山是坐定啦,叫他回咱天牛庙吧。”大脚听了立即道:“他敢回来?回来还有他的好果子啃。”绣绣咬断一截线头,停住手戚然道:“那也能把尸首留在老家。”家明点点头道:“我见了他一定说!”

封家明出完夫,是腊月二十八这天冒着大雪回家的。进门后一家人几乎不认识他了。只见他面黄肌瘦,走路一瘸一瘸的,那身由娘修补一新的棉裤棉袄有了许多破洞,里面的棉花都脏兮兮露在了外头。大脚明白,面黄肌瘦是累的,可是他的腿怎么啦?向儿子问了,儿子把裤腿提起来,把老的小的全都吓坏了:家明的腿大变了样子,那薄薄的皮肤下,好像钻进了许多条蚯蚓,弯弯曲曲盘在那里透出青紫颜色。绣绣惊问:“俺儿,你这是怎么啦?”家明答:“叫水炸的。”他说一个月前他所在的夫子队运一批军粮,走着走着遇到一条大河,桥已经叫国民党炸掉了,民夫们就脱了衣裳下水,硬是把装了面袋子的小车抬了过去。过了河,他和另外一些人就走不动了,在一个村子里歇了四五天,腿就成了这个模样。听了这话,大脚两口子和闺女枝子都忍不住掉了眼泪。家明却说:“哭啥?你看人家解放军,好多人都把命撂在了那里,咱叫水炸一下还有啥?”

绣绣擦一把泪,又问儿子见他舅了没有。家明摇摇头:“我没到开火的地方,怎么找呀?再说那么多人,就是到了那地方也找不到。我倒是在俘虏堆里找过,没见。”绣绣便黯下脸色,不吭声了。

转过年,日子就安稳多了。大脚说:“共产党坐天下是好,也没有马子了,也没有鬼子了,咱情管安心种地吧!”

他瞅瞅儿子嘴边日渐变黑的毛毛,说:“往后该忙活家明的大事啦!”他在家人面前计划:攒足钱粮,三年之内将媳妇娶来家。枝子拍着手唱道:“好呀!娶嫂子,娶嫂子,娶个嫂子包饺子!”家明又兴奋又害羞,一张脸涨得通红,连耳眼边的两根人称“拴马橛”的柱状赘肉都变了颜色。

日子有了具体目标,干起来就格外有劲。此后,大脚父子俩天天在地里使足力气干,将二十来亩地侍弄得顺顺溜溜。绣绣领着枝子做家务,地里忙时也去打打帮手。一家子忙到秋后,眼瞅着粮食打了不少,人人心里都喜滋滋的。

被绣绣收留的宁可玉没下地,也不做家务。他干的事情是念书。他原来是念过书的,宁学祥还没死时,曾请来家一位私塾先生教了他一年,学完了《百家姓》和《千字文》。那时村里有一所“抗日小学”,由外地来的一位田老师任教,宁学祥却不让儿子到那里念书,说念那些书就会把儿子给念毁了。现在宁学祥已死,绣绣收留了他,看看也没人再索这孩子的命,绣绣便决定让他到学校里念书去。他把这想法跟大脚说了说,大脚先是想不通,说:“救他一条命就很不错了,你还供他上学。上学能顶吃还是顶喝?”绣绣说:“你看他才十来岁,下地也不能干活,上学识点字,说不定以后能用上。”大脚这才答应了。于是绣绣就把可玉往学校里送。可是到了那里田老师不收,说是不能把文化教给地主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