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1 / 2)

奔逃了小半生,终于还是回到了当年被抛弃之地。塔刹依然在明月清辉里静立着,石刻壁画一般,说不出的威严。原来只要从塔刹中落下过,此生就是不断的下坠,永无脱生之时。

两崖的凶案似乎对照的镜子。时境不一,凶手不一,只有我先后坠落的身躯,如此同形同应。

急坠之下,我不再思索。在崖底沉沉落地时,强力的冲击使我仿佛回到胎中,五感浑沌一片。我唯独感到急欲流泪,可我此生并未哭过。

水波拂过。我徜徉于极度濒死时的幻觉。可就在这时,一双破皮靴平白现在眼前。

到底是不是真看见了,我也不知道。毕竟那时候,眼珠子应当也是摔得烂糊一片。

我茫茫然想问:你是谁。

穿着破皮靴的是个陌生女人,在我面前慢慢蹲下。女人仿佛侵入我的灵识,知道我要问什么,乖乖地自报门路道:“有人叫我神仙。你也可以叫我神仙。”

我想:神仙……哼……神仙?哪来的神仙。

“不相信是很正常的。但我施展几分神力,你就会相信我了。你瞧。”

神女忽往腰后踅摸两下,举出两只塑像的断手,摇了摇,作势要给我接上:“这可是我的拿手好戏。”

我被她极其不合时宜的冷冷风趣激了一下,耸动身体,满口喷血地笑了起来。

神女也笑:“好了,你们人啊,咯吱一下就乐。笑起来这么简单,怎么还有这么多断胳膊少腿的祸事。”

可我大笑难止,抽搐着吐出大汪的污血,和着五脏碎肉,染遍了崖底残缺的佛头、三清、王母,种种被抛弃的神主塑像。我笑声嘶哑,逐渐演变成山兽般的哀嚎。

可那是人类才有的不甘,愤怒,痛苦。如此悲号,传声甚远,与我婴孩时在塔顶的恸哭何其相似。

“啊,原来不是乐,是哭啊。”神女弯腰凑近看我,并不安抚。等我气息将尽时,她又以额头贴近我。

我见到了。神女满盛笑意的无波眼瞳里,倒映着我睚眦欲裂的痛苦。

我大笑大哭之后,力尽神竭,已经口不能言。我盯视着神女眼中自己的倒影,在识海中如怒波般翻涌着倾诉:

我实在没有想到,我会被世上人杀死两次。

“哦?看来我百年不来此游历,世道越来越刻薄了。”神女仍笑,“难得你我相逢,你有没有什么想求的事情?”

神仙……如果你真是神仙,我不求你的庇佑。

我盯紧神女,喀地又笑。我感到身体麻痹,四肢冰冷,渐渐没入冰冷的潮汐。崖底明明只有随地丢弃的残像与干涸的河道,我却听见月下哗响的涨落。

“小友不相信我?”神女语带忧伤。

我当然不信你。

我拼力睁大双眼。

神力如你,了悟如你,真知如你,早一步,早两步,我受苦受难之时,你又在哪里观望?我本就不指望,早就不相信。今夜,我四肢全断,五脏粉碎,即便嚼咬着草根,在这残片中蠕爬,经历千刀万剐……也要独自求生。这是我最熟悉的事。

“可别这么说。我如果救你呢。”黑暗中睁开无数低垂的慈悲眼,如同弯缺的下弦月,“小友啊,这也是我最熟练的事。”

神人如果救我……我就捡起双刀,继续修炼武功,杀遍天下伤我害我之人。

我刻意激她。大半身体已入冥河,我觉自己裸裎着伏在月光下,虚无的潮汐,漫盖过头顶。在这半是实地半是幻觉的空间里,没有风,没有冷热,没有声息。我只能与神女的无数眼睛对视。

月光冰冷。万古如此,恒常如她。

神女叹了一口气。她用拇指抹去我眼中无知觉流下的血泪,站起身,从颓垣败壁间摸索出一把锈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