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马身沉肉重,不善奔袭,且身上不戴鞍鞯,从来不适于长途骑乘。伏于其背的少年男子并不觉颠簸痛苦,只是一味将辔绳在手中缠紧。他袍襟斑斑染血,腰间挎一把劣剑,长发披散,只可在发隙里见到空洞的一双眼。
燕偈不执辔的手木然抬起,抚触为斧所伤的后颈。切口已经结了一层软痂,不再血流。
他自拄剑爬起后,神色平定地跟从韦豹回商车旁敷药疗伤。为太平尉威势所惊跑的货马,也被找回,正从阿斯图手心喝水。三车之中,头车已沉陷流沙,韦豹见他无甚大碍,便叫了阿斯图等奴一道清点货资,并照看犹在昏迷中的长子韦参。
燕偈拿着半空的水囊,走近货马,略为摇动。拉车与驮物的牲畜不能尽饮,听见水响,依从地凑了过来。
他如熟习骑射一般翻身上马,趁薄暮离开重重白龙脊,驰往良斐等人所向的荒漠。
货马在深沉夜里体力不济,步履渐慢。身体在连路的簸荡里忽静下来,本该四肢百骸滋生酸痛,燕偈却恍惚抬头,望向无尽的天野。
纷扰的梦,随着后颈伤口中有某种淤结流出后,在一霎之中飞速翻过,最终破绽为一片空白。他双眼看着天顶,看着货马汗湿的长鬃,看着数百里相同的死寂沙地,却并没有真正看见什么。他只是看着梦境的尽头,独面着无法以语言传述的震异。
他知道自己分明想起了什么,却不能细细拆解。这巨大的繁复的记忆,如一袭绞坏的衣裙。扯住起丝的头绪,便只能将它彻底段解为最初的经纬。
一旦试图理解,就只能彻底看清。再也无法谎骗,无法遮掩。
燕偈靠近马颈,身体摇摇欲倒,任由货马将自己带往未知的方向。
或许是过了片刻。或许是过了数个日夜。一滴清水忽落入长寂的空白。他眼睫微动,迟缓地睁开眼。
货马弯下颈子,优容地咂饮清水。它为他一身血汗所浸、柄结脏污的长鬃,也在水风之间柔柔拂动。马的鼻吻旁,泛起圈圈涟漪,破碎着映出他歪倒在它背上的身影。
天色微明,毒热的气息被濯濯湖水驱散而空。燕偈松开执辔的僵硬的手,滚身自马背倒在沙岸边。受水源滋养,岸上沙砾微潮,其间竟长出一些须草,如手掌覆来,将他拢在温柔的阴凉里。
他头枕着这如美梦般的清风湖岸,不愿再醒。
湖水在徐徐风吹中微荡。星点的碎光,从须草之外,跳上他阖起的眼睑。
燕偈抵肩在地,睁眼向湖面看去。
或许是受过境不久的沙暴影响,湖面位置有所偏移,湖水越过了原本干燥的沙岸,将其中杂质冲涌干净。唤醒他的碎光,正是从这深色的湿沙中发出。
轻柔的潮响,抚动碎光下夹藏着的、如水草般的柔软丝绦。
他双手撑于地,静止地盯视。
那是一袭素色衣裙的残片。此前大约在干沙中埋藏经年,保存完好,如今被湖水拨出,很快便失去其本貌,即将沤烂在这水草丰茂的美景里。只是被他恰巧捕捉到了最后一眼。
衣裙周围,隐约能看出长方的框形,还有疑似木片的遗存。燕偈又怔了许久,才反应出,这或许是一具损毁的木棺。
这简略而甚至是潦草的棺中,在澄澈阳光之下,细小的白色石粒遍铺于底,反映着琳琅的碎光,柔柔摇动在他眼中。一阵风过,碎光又顺着他眼角扑簌而落,定在颊上,久久不去。
他将白石粒轻轻捞些许在手中。触手莹润,如玉如瓷,在手心仿佛却无半点重量。流经指缝的湖水太冷,燕偈额头泛出一种莫名冲击下的凉意。
他尝试将手握起,将白石粒收藏于襟怀中。石粒却在他掌中碾为粉屑,如衣裙的残片一样,无法驻留。
贵人抬首,看着留仙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