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伙人突然不再说话。

他们发现了墙角的冯忍涛和冯斌,半大小子,大夏天跑得像水洗过,刚从海里捞出上来似的,看过几眼,继续各忙各的。

大人看孩子,大可以把他们当成花花草草,猫猫狗狗来看待。

花草,猫狗是不会泄密的。

后来冯忍涛想画,却记不起他们的脸。

一张也记不住。

看来他的审丑水平不大行。

这些人的面孔最终没有出现在画布上,画上只有蓊郁的树,蔚蓝的天,舒卷的云,油光发亮的水磨石地,水泥砌成一排水池,一具静默安详的男性躯体,一滩血豆腐。

好在车辙没把血豆腐压坏。

给他看的,还是整块。

溽暑的风一吹,血色豆腐颤颤巍巍,面上那层膜状物质没有被风吹破,圆融地保护着内里的血液,怪诞,新奇。

这是人血脱离人体,来到世界后的性状。

冯忍涛蹲在那滩东西面前,看了很久很久,弟弟在边上哀嚎,阿哥好热哇,有蚊子咬阮。边叫边浑身抓挠,跟只猴子似的。

热吗?他一点不热。

尽管汗珠从头上滑到太阳穴,又顺着太阳穴来到下巴颏,最后吹落在地上,距离那滩血豆腐很近。

他抱住双腿,往前挪了挪,想看自己的汗滴进血豆腐。

在他的幻想中,汗会像一根针,刺破那层怪诞的膜,然后血汗相融,相融之后呢,没准还有更新奇的反应。后来烦了,捡起一片晒干的樟树叶拼命戳,直到戳破血豆腐。

窝囊的人,血不窝囊呢。

他的汗老滴不进去,为此大为光火,虽然搞不清楚为什么光火,反正最后拿树叶狠狠戳烂了,才算解气。

《血豆腐》画好之后,冯忍涛没再看过一眼。

不比《小姐》这样的得意之作,它始终受冷落,偶尔记起来,心里老是不爽气,总能想到后来少年的他代替大刀螂到砖楼门口排队,等啊等,等人家给他批个条,盖个戳,把画还回来。

弟弟跟着他。

兄弟俩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那儿。

九十年代,两个少年人,为给男人正名,费老劲了。

坐在水泥台阶上的日子改变了他。

冯忍涛是在水泥台阶上把人琢磨明白的,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哪怕只是暂时的熄火,可人跟人的战争永远不会有结束的一天。

人善被人欺。

他永远不要像他那样,那么没用场,那么窝囊。被人打出血豆腐,缝了十几针住医院那晚,妹妹冯玉如来送稀饭,坚持为他讨公道,被人打到浑身残破的他竟然阻拦。不要跟他们起争执,做哥哥的,一声声阿妹地喊,把拜托说得像乞求。

窝囊到家。

最后呢,人善不止被人欺,人善天也欺。

直到肝癌找上他,男人不再发梦去美国,而是把自己的画画心得,包括从内蒙带回来的画结成册,留给儿子,他能留下的除了稀薄的存款以外,就只剩这点一家几代人攒的天赋。

冯忍涛看也不看。

离开厦门的前一夜,是他第一次翻阅。没想到窝囊男人曾经那么有胆气,为不是妻子的妻子大闹卫生所,说的全是大反叛的台词。

所以袁宵的画,冯忍涛一看就知道有些技巧师从何处。

这些技巧,他也用过。

“爸爸没有说错吧。”

冯忍涛拍拍大腿,尽力扬起大大的笑,给袁宵,“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知道,你阿公是你阿公,台湾那个”

没往下说,摆了摆手,意思是,台湾那个跟我们没关系。

“爸。”

袁宵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