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要求景昭反复摹写他的字迹,最好能够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这当然不仅仅因为皇帝本身亦是书法名家,更不可能是皇帝自负胜过从前景昭学过的所有书法,背后隐藏着一种更深的意味。
景昭练了多年,平时示人以郑体,只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模仿皇帝写字。
别的不敢说,这个‘准’字她写了多年,足可乱真。就算书法名家齐聚于此,恐怕也分不清落笔者到底是谁。
景昭将薛丞相的奏折放回去,沉吟片刻,转头看向书案上另一摞尚未拆封的文书。
薛兰野的请罪书高居上首,景昭径直跳过,拆开了柳知的信。
柳知正在南乡主持分田。
历来分田都是大事,一地主官若只是骄奢盘剥,百姓还能勉强忍受。但田地关乎命脉,若是分田有半点不公,人头都能打出狗脑子来。
信里柳知的语气极为疲惫,据说来到南乡短短一年,她已经亲自出面调解过与分田相关的八起争端、十三起械斗,遭遇三次下马威、四次鸿门宴,自嘲活到今日全靠东宫和亲娘做靠山,再加上一点命硬。
再往下是谈照微的信。
出于某种目的,谈国公大胜之后,皇帝暂时封锁了消息,这也意味着谈照微一时半刻无法回京。信里谈照微详细记述了北方边境民生军务、种种见闻,一板一眼毫无私心。
唯有结尾处,加了一句与上文格格不入的话。
“春寒未褪,惟盼殿下善自珍摄。”
面前薛兰野、柳知、谈照微三人文书一字排开,景昭端起茶盏啜饮,停顿片刻,忽然极轻地一笑。
她的唇角微弯,嘲讽微显。
她的眼瞳盈亮,似有深意。
女人、男人。
宗亲、朝臣。
文官、勋贵。
世家、寒门。
每个人都将会是她的臣子,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的心思。
大部分时刻,他们那些心思会隐藏的很好。但在某些利益的驱使下,这些本该对立的派系反而会分外一致地联合起来,妄图迫使君主屈服。
养寇自重四个字,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景昭的心底。
诚然,这四个字用在此刻的他们身上,似乎有些严重。然而景昭幼年学习《孟子》,其中说‘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这句话倒过来,便恰如其分。
是不能也,非不为也。
有些人不敢这样做,有些人能力不足以这样做,还有人想要追求其他的东西,所以不敢也不能这样做。
父皇还在一日,便能压制住所有人,可保天下安定。
那么终有一日,轮到她来面对的时候,她能做到吗?
景昭凝视着书案前虚空中的一点,眉梢微微沉落。
似在思忖,又似出神。
良久,她抬起手,从那叠明昼殿带回来的奏折深处,抽出了一本约三指厚、貌不惊人的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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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
房门开启,发出极轻的响声。
按理来说,寻常人几乎不会注意到这样轻的动静。然而下一秒,抱膝坐在昏暗角落里的少女抬起头来,眼底神光恍惚,毫无焦点,只遵循着本能望向门口。
礼王妃踏进门,看着女儿这幅神态,心底一恸,险些堕下泪来。
她最终还是忍住泪意,这些日子里,她的泪水已经流的太多了。
“云华。”礼王妃轻声唤道。
云华郡主迷蒙的眼神渐渐恢复清醒,这是由于禁闭太久无人交流而产生的恍惚失神。
面对母亲的呼唤,她咬紧了嘴唇,神情抗拒冷漠,却又有些情不自禁的依赖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