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假模假式的,感情不多,完全是走流程,像在讲别人家的外公,稿子全是套路,不知给多少人用过。身后有抽泣声,金星回头一望,是个没见过的奶奶,花白头发挽成低圆髻,穿的是改良款黑旗袍,气质挺好。金星问,这是谁呀。
妈妈莫名地哼了一声,脸色不好看。金星没敢继续问。接下来就是集体鞠躬,排队瞻仰遗容。外公的妆画得很好,中风多年后造成的大小脸,不知怎么修复的,脸上皱纹都淡了,看起来很庄重。头发也被重新整理过,他穿黑色中式唐装,盖着薄被,安详地躺着,透明的罩子折射了光洒在身上,梦境般失真。他已不在这世界,所见只是幻象。打从外婆去世,金星就有过心理建设,外公迟早要走的,并没太难过。外公会去更好的地方,从此彻底无痛也无欲无求,人间的琐事为难不了他半点。
不知哀乐谁人作曲,有着极其强大的感染力,乐声一响,原本不太想哭的金星看着妈和姨妈先后大哭起来,泪水也失控地夺眶而出。葬礼是为活人接受亲人离世的形式,还是为了故人确认死亡的仪式呢?外公看到所有牵挂的人都来了,会不会像电影结束时的工作人员表示,安心地在人间的戏正式杀青?最靠近外公时,金星悄悄说,“外公,你能活到这个岁数,说明你很能忍这个世界,厉害!以后你可以天天喝酒了,我每年都给你烧纸,想要什么就给我托梦。”
旗袍奶奶走得格外慢,她哭得最伤心,一双手都在抖,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但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她不看其他任何人,眼里只有外公。她独自来的,亲戚们跟她隔得很远,斜眼看她。这一大圈转完,亲戚们陆续离开,妈妈领着大部队先去餐厅休息候餐,外公的亲弟弟一家,跟姨妈和金星一起去焚烧处,等候取骨灰。
前往焚烧处的路上,金星跟姨妈并肩走,回头看旗袍奶奶远远地跟着,刻意保持着距离。
姨妈小声说,“你外公出过轨,这奶奶是他同事,为你外公闹离婚,她老公拿着农药冲到家里要自杀,你外婆是从那时候开始分房睡的。后来你出生了,外公就想都有孙女了,还离什么婚呀,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但这位奶奶还是离了。”
金星大为震惊,“外婆这也能接受?”
姨妈说,“你外婆从没想过离婚,她念过鲁米的诗给我听:我不期待忠诚。残忍,是美人的天性、习惯和宗教。”
“屁,残忍是坏人的天性,丑的人也有残忍的。”金星为外婆打抱不平,身为唯一的孙女,她从小是被全家所有人爱着的孩子。
“你还太小,不懂爱情和人性都很复杂,不是你看过几本书就能完全理解的。”姨妈摸了摸金星的头。
“世界是简单的,是人把世界搞复杂了。”金星说,“外婆的爱法有问题。”
“傻孩子,爱没有标准答案,不离婚不代表爱,但真爱过,必留痕迹。”姨妈叹了口气。
外公化作一缕轻雾从烟囱里飞出去,遇上风就散了。天色有些阴,天气预报说大风过境后将有大雨,空气里是超饱和的水分子,每次呼吸都堵心堵肺。
殡仪馆经理介绍火化系统已经在几年前改造过,排放的烟雾都经过净化处理,不再有黑烟,原来科技的发展不仅能改变生前生活状态,还能影响死后。
时间到,焚化炉门自动开启,完整的人形骨灰带着残存的小火焰从炉膛中滑出,灰的灰白的白,白的是尚未烧化的大块骨头,还闪烁着微微火光。金星妈见到这一幕两眼发黑站立不稳,姨妈则泣不成声。金星不敢多看,左手搀住妈,右手给姨妈掏纸巾。
虚弱的脆弱的崩溃的两个女人倚靠着金星,她有些吃力,低头的瞬间发现裤子竟然短了,露出一截袜子。夏天还没过完,她悄悄长高了。
小一辈看老一辈的感情,好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