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桩凶杀案,始终是他记忆尽头的一座高山。

无论仁青走了多远,只要回头,便能望见山峰冷硬静默地矗立,如同永远挣脱不得的诅咒。

与稚野的重逢,免不了让人在心底旧事重提。仁青在追忆的路上刻意环顾左右不愿去看,但那只是短暂的自我欺哄。他知道,每条分岔小径的终点,皆是通往那座山。

逃无可逃,随着言语间的交锋,山愈来愈近,岩石间的阵阵腥风扑面而来。

仁青抬头,于是山压了过来,往事的阴影便再一次笼罩住他。

……

那一个黄昏,在他此后人生的每一场噩梦中浮现。

一九九九年的暮春,小仁青在跑。

他又听见了,听见村口那株疯枣树的喃喃自语,杀杀杀,杀杀杀。

天色黯下来,老庙村的农人们陆续从田野归来。拖拉机突突突地驶过,卷起呛鼻的热风。

瘦巴巴的山爷爷赶着他瘦巴巴的羊,自大地尽头浮现,远远地,笑着冲他挥手。

“这么晚了,哪儿去啊?”

小仁青摇头作为回答,呼哧带喘地从老人身边跑过。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要跑去哪里,他只知道身后追着巨大的恐惧:

奶奶没看住,爹又跑了。

爹带了把菜刀。

仁青穿越村庄,沿着村口的土路一直向前跑,用眼神代替声音寻找他的父亲。

没有,到处都不见父亲的身影。

他继续跑,跑到热辣辣的汗淌进眼里,跑到嗓子眼里蹿出血,跑到左右脚踉跄着相互绊。

村道两旁的杨树们终于大发慈悲,用身上的几百双眼睛朝他打眼色,它们要他朝右看。

看见了。

日暮时分,矮山后的落日点燃了旷野,天地猩红一片。

他看见灌了浆的麦子随风浮动,红辣辣的,火海般翻腾。而田野正中,有一处静止的暴风眼,那是他红彤彤的父亲。

李友生赤裸着干瘪的胸膛,仰头望天,青灰色裤子用条破旧的红绳系住。

红绳在风中甩动。

仁青有些疑惑,他看见他爹像是在河里游泳,刚浮上来喘一口,身子很快又沉了下去。紧接着,周围又冒出三四颗脑袋,那是三四个精壮的男人在协力围捕。

他爹挣扎,他们拉扯,只见李友生脚下一跌,再起来时,就被人拧住了胳膊。

仁青扑上去,他摸到爹身上湿漉漉的,是血。

可爹身上没有伤口。

身强力壮的男人们用力扭住李友生的胳膊,他疼得直叫唤。

仁青哭起来,不住地喊他们放手。

“仁青,家去,回家找你奶去!”治保主任李保荣冲他吼。

“李叔,我爹他”

李保荣搡了一把,“不许跟着,听见没!回去告诉你奶,就说你爹又出事了!”

仁青钉在原地,愣愣看着李友生被人拖拽着远去。

父亲的两条胳膊被人反剪,挣扎变成滑稽的舞蹈。他看见父亲穿在右脚上的藏青色拖鞋甩飞出去,滚了几滚,侧翻在田埂边上,没人帮他捡。

“鞋,鞋”小仁青抱着拖鞋哭着追在后头。

李友生在暮色中回头,视线定在儿子身上。

仁青蹲下身,努力想把鞋往爹的脚上套。可平日里简单至极的动作,此时却怎么也做不好。他两只手哆嗦个不停,视线也模糊不清,他用手背一次次抹脸,可手刚挪开,泪又涌上来。

“仁青”

手一僵,爹疯了以后极少好好叫过他的名字。

仰脸,他看见爹也正低头瞧他。也许是回光返照,李友生浑浊的眼底闪过一瞬的清明,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