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嗣源远远看见她,也是唏嘘感慨不已。

他第一次见到陈夫人,是二十多年前。

当时他跟随养父李克用驻扎于渭水北岸,昭宗将陈夫人赏赐给李克用,以表彰其勤王之功。

嗣源记得陈夫人当年是一位绝色美人,如今的她,皮肤微见松弛,眼角和唇边已有细纹,但仍能依稀窥见当初的美丽。

两人咫尺相望,都有恍如隔世之感,仿佛有光阴的河水在两人之间滔滔地流着。

智愿深深一躬,双手合十:“光阴似箭,不想今日有缘与施主再相见,善哉,善哉!”

嗣源是突厥萨满的信徒,从不入佛寺,今日为了清姿而来,事先已经派人知会智愿,他将微服前来,请智愿勿要点破他的皇帝身份,当下也双手合十还礼:“法师别来无恙!”

智愿将皇帝引入一间禅室,命弟子煮茶汤来。

嗣源凭窗而坐,微微斜靠坐榻,窗外夕阳从他侧后方映入,他高挺的鼻梁和墨裁般的鬓角,勾勒出清晰俊挺的线条,那浓黑睫毛间洒着的斜晖,哀伤而又迷离。

智愿坐在他下首的蒲团,平静如水的嗓音在檀香袅绕的静室中如潺潺溪水流淌。

她讲述了清姿坠马受伤,全身多处骨折,在大雨中昏迷,脏腑有余毒,以及刚刚小产,以至于高烧不退,几乎是奇迹般活下来,又在修善寺养伤三个多月才勉强康复。

为了去见夫君和儿子,她在应圣节这日跟着智愿她们来到洛阳,想要让兄长带她进宫。

后来不知发生了何事,她又独自回到修善寺,要求皈依佛门,她自己说的原因是想为夫君和儿子们赎罪。

智愿讲述着,耳边听得皇帝粗重的呼吸,知道皇帝胸中正掀起波涛汹涌的情绪。

她的话结束许久,嗣源依然一言不发,静寂的禅室内能听见他的呼吸声,粗重,沉痛,紊乱那是情绪剧烈波动起伏带来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声音低低响起。

许是沉默得太久,许是内心的悲伤太重,这声音嘶哑而破碎,刚开口时,甚至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她……如今……在何处?”

“两年前她跟着明远法师去了魏州的永兴寺。”

“魏州?两年前?”嗣源几乎是失声喊道,“两年前何时去的?”

“好像是在初秋。”

“是在应圣节之前?”

智愿想了想,道:“是。”

智愿并未抬起眼睫,但她感觉到皇帝整个人靠在了坐榻围栏上,他仰起脸,合上了眼睛,胸膛剧烈起伏。

菩萨奴看见的,很可能真的是清儿!

她在挤挤挨挨的人丛后,跟着儿子们的马匹奔跑……

想到那个场景,嗣源的心都要碎了,眼中一阵灼热湿润。

源叔……源叔……

他几乎能听见她在呼唤他,她坠马受伤、为他吸吮毒血伤了脏腑,在雨中昏迷数个时辰,而且,她刚刚小产,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她以为是他指使御医打掉的!

她在忍受地狱烈火般的煎熬、差点死去,而他却在庆贺生辰、接受万民朝拜,锦绣繁华的应圣节灯火中,她一身灰衣灰帽,独自离去……

原本这一切繁华应该是他和她共有的,这些年是她跟随他南征北战,给他讲经史典籍、教他读书识字,节衣缩食、变卖首饰为他抚恤士卒,在他被夺官削职的艰难岁月里,亲手为他和儿子浆洗衣服。

就算她心中始终忘不了另一个男人,她对他也付出得够多了。

她给他的爱未必比给那个男人的少。

只是……只是,爱得越深、占有欲就越强,他想要她全部的心,想要她只为他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