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绮微坐在老木窗边,一手端著描金茶盏,一手拿著毛笔,在帐本上圈圈画画。帐本页角翻得皱皱的,像他衣领永远没折好一样,总是皱著,从不肯整整贴贴。
她咬著笔尖,没抬头便问:「今天早上,咸糕卖几个?」
黄衡之刚从后院提著水进来,水桶沿口还滴著两点水光。他一身粗布短衣、袖子卷到手肘,手掌微湿,臂上几道旧伤似若有似无,已褪得发白。
「十三个,还剩两个。老刘又来问妳什么时候出桂花酿,我没理他,怕他缠人。」
她轻轻笑了下:「你又怕他?」
「我是不怕,只是怕他嘴贱。」他放下水桶,抬手随意擦了擦额角汗珠,顺手把那几缕乱发又揉得更乱。
她写完帐,才抬头看他。
黄衡之站在柜台边,正低头理那罐回收的茶叶渣。动作熟练,已是日复一日做过无数回,手指掐得紧实,动作不快不慢,却毫无多余力道。那背影宽实、沉稳,像一堵温暖的墙,挡住了日子里所有风声。
他眉梢眼角染著阳光,肤色被晒得偏深,却多了一种不那么锋利的柔和感。额前总有几缕乱发,不管她怎么替他理,转头总还是翘起来。
她总爱笑他:「你这样子,一看就不像做生意的。」
他不以为意地回:「不像也得做,谁叫我娘子会算帐,我只要负责卖笑和煮茶就好。」
她气得拎了茶盏作势要砸他,他却不慌不忙地接住,还笑著说:「这是妳做的盏,要是碎了,我还得补釉,多麻烦。」
她没砸,也没笑,只翻了个白眼,嘴角却悄悄弯起。
这些日子以来,日复一日的茶水声、人声、笑声与他那没个正经的话,早就渗进她的生活。清晨有浓茶醒脑,午后有糯糕暖心,黄昏时他会在柜后替她搥搥肩,夜里他总会默默添香添被。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过这样的日子不惊天、不动地,只为了一壶水滚、一道糕熟,与他多坐一刻,就觉得心安。
有时早市热闹,她会帮他煮一锅姜茶,他嫌她动作慢,她便推他去烤馒头。结果馒头烤黑了半边,他还一本正经地说:「这边酥脆,那边筋道,是我特地留给妳的。」
她差点笑岔气,但还是没揭穿他。
人若真过上了安稳日子,便连计较都会慢下来。
那日午后无客,他靠著铺子门边的竹椅打盹,椅脚还垫了一块不规则的木片是她怕他又坐坏椅子时自己扭伤腰。阳光从竹帘间斜照进来,落在他睫毛上,细细金光闪动,像夏天河面起了波。
他睡得极安静,呼吸均匀,手臂下压著一本泛黄的旧书。她蹲下身,悄悄把书抽出来,翻开扉页。
里头写了一行小字,笔划拙中带巧:
照茶铺中,与妳年年。
她盯著那行字,眼底突然一酸。
没有风,茶香也还在,但心口莫名一紧。她说不上来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觉得那刻起,时光像被谁按了一下,原本温热的空气开始有点凉。
她望著他,出声唤道:「……黄衡之?」
他果然醒了,张开眼,眉间还残著刚睡醒的微皱,声音低哑又温:「怎么了?」
她摇摇头,强自笑著:「我有点困,你替我守会儿铺子。」
他点头,抬手替她整了整发际的碎发,语气懒洋洋地应著:「去吧,我在这儿。」
她走进内室,躺下时,他的手还落在她发边,指腹轻轻蹭过她耳后,力道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不怕,我不走。」他这样说。
她听见这句话时,眼皮却忽然重了。
不是倦意,是整个世界正在慢慢变轻,像风卷起铺子门前那串风铃,一声声远去。
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