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照尘接过缰绳,一言不发翻身上马。

管家吓得魂飞魄散,舍身去抱马脖子:“殿下!时大人是好心!”

“上回有几个二品官来咱们府上,故意踩门槛,下咱们王府的面子,出去又当笑料到处说!”

管家一口气急禀:“时大人为这事气了两个月,一直念叨,说要把门槛修成铁的,踢折那堆混账的脚,不是冲您,您别……”

这么竹筒倒豆子把时大人卖了一通,居然没听见王爷斥责“成何体统”、“败坏纲纪”。

管家愣了愣,犹豫着抬头。

马在火把能照着的地方,所以秦照尘也被火把照着了。

这样能看的更清,秦王殿下并没发怒……那大概不是发怒。

素来严谨、举止守礼的秦王殿下,这会儿太不严谨不守礼了。

秦照尘坐在马上,衣襟散乱,没束发,没更衣,脸上白得不见血色,一只手攥着缰绳,甚至光着脚。

看起来是要这么出门。

“您别……跟时大人吵。”管家愣怔着,惯性讷讷说完,“时大人难受……”

这是句什么时候都能用的话。

时鹤春难受,那么个破破烂烂的身子骨,一年能病九个月,剩下那三个月也难免手疼脚疼、经脉不畅,罕有舒服的时候。

哪怕不病不难受,难得消停几天,跟秦王殿下吵几句,回去就又不舒服了。

时鹤春,堂堂时大奸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摆弄朝堂如随手落子,凭着心意搅弄风云。

时大人金贵,得顺心,得过好日子,得让大理寺卿亲自抱着哄,不能动气,更不能吵架。

吵个架就生病,一病就三五天,昏昏沉沉起不来身。

还吐血。

还说梦话,喊冷,喊疼,喊秦照尘。

喊小和尚,喊小师父。

喊难受。

……

时鹤春不肯让秦照尘知道这事。

活着的时候,时鹤春绝不肯让秦照尘知道这事,嫌丢人,嫌落威风,他堂堂奸佞怕过谁。

再说了,他跟秦照尘不死不休,这辈子没完。

面子丢谁那儿,也不能丢大理寺卿秦大人眼前,不能丢秦王府这么个寒酸漏风破地界,真有这么一天,他宁可不活了。

时鹤春时大人是这么威胁管家的。

所以管家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时大人那个脾气,真在秦王殿下面前丢了面子,说不定真会一气之下踩着椅子,往房梁上栓根绳。

光着脚、衣衫不整的大理寺卿垂着头,攥着马缰,苍白的脸色映着火光。

秦照尘低声说:“不死不休……”

管家愣了愣:“什么?”

秦照尘看着自己的掌心。

他的臂弯空空,有那么一会儿这双手不空,这双手抱着个冷透的人。

时鹤春跟他不死不休,这份赌气到死为止,所以时鹤春死后并不瞒他,还很颐指气使地要他抱。

这话写在纸上,藏在衣襟里,衣襟被血染得片片殷红,像被雨水浇透的落梅。

时大奸佞活着金贵,死了矫情,在遗嘱里洋洋洒洒写,要大理寺卿亲手抱,要守礼克己的秦王殿下十分不检点地摸一摸他的心口,抚一抚他的背……力道也锱铢必较,不能应付了事,要体贴,要温存。

要哄,要陪,要听好听话,要秦照尘守灵。

不然就化作厉鬼,折腾满朝文武折腾江山社稷,大家一起不得安宁,没消停日子过。

时鹤春折腾的本事人人都知道。

所以那个晚上,没人敢跟秦大人抢着守灵。

秦照尘看着自己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