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顾我们,我们真要不体上情,天地也不容了。”简直就要喊万岁万岁万万岁了,宝钗真是个领袖型人才,看起来温和、厚道,骨子里却很厉害。
探春的兴利除弊大概到这里告一段落,大观园经过这样一番整理,最后也就有了一个秩序和条理。
读到这里,你会感觉这一回谈的都是事功,有一点像法家,缺失了《红楼梦》一贯的风花雪月。其实每一种哲学都有自己的宗旨,儒家多一点内圣的东西,老庄就多一点心性修养的东西。老庄哲学认定每个人都是自觉的,所以不太讲管理,而法家总是设定人性是坏的,所以才要有严格的“法”。这中间有种微妙的调配,比如李纨是哪一派,王熙凤是哪一派,宝钗是哪一派,探春是哪一派,是诸子哲学之间的微妙有趣的平衡。这种平衡提醒我们读书、学问都不是空话,最后还是要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结合。大概在明清的时候,学问和实际之间有些断裂,所谓“平日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就是讽刺当时的知识分子的。在他们身上,事功和心性修养无法连贯。可是在春秋战国时期,因为诸子之间互相牵制,强调内圣外王,个人的内心修养可以和治国的理想融会贯通。
五十六回到这里告一段落,作者笔锋一转,回头来讲宝玉。
讲宝玉这一段很有趣,大家记得看云门舞集的《红楼梦》的时候,舞台上曾有两个宝玉。很多人认为是出家前的宝玉跟出家后的宝玉。可是《红楼梦》在五十六回真的出现了两个宝玉,一个甄宝玉,一个贾宝玉。
我觉得作者在这里写了一个非常动人的东西,人常常会觉得有两个不同的自我。其实,《红楼梦》真正关心的并不是世俗世界的管理学,而是生命的何去何从,这其中包含着一些非常神秘的感觉。很小的时候,抬头看满天的繁星,有人告诉你,每一颗星都代表一个生命,有星陨落,就表明有一个生命消失。你就会想,我到底是哪一颗星呢?所以这个甄宝玉跟贾宝玉其实讲的是人生命中的两个自我,而在五十六回里,他们两个人好像要见面了。宝玉在想: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另外一个自己吗?那这个自己在哪里呢?他们有一天能不能见面?结果睡着以后真的看到另一个宝玉过来。
现代心理学谈到的那个自我,其实是一个分裂状态。古希腊哲学里提到人目前的样子是不健全的,因为原来人是两个合在一起,后来因受神的处罚而分成两半。所以每一个人都在冥冥中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可是常常会找错,有的是原来以为对,后来知道错了,或者原来觉得错了,后来又对了。当另外一个生命跟你的身体完全可以合二为一的时候,人就会有一种狂喜。
这一段写得真是惊人,宝玉在镜子里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后入梦,我觉得《红楼梦》比现在很多现代小说还要现代,用的是超越时空的手法。青春期是一个人最容易意识到自我的时候。那个时候的日记写着写着,就变成了独白,因为这个时候的人能感觉到生命里某种东西在变化,又不能认识得很清楚。所以有种特别强烈的孤独感,会渴望有个倾诉对象,这个时候就会出现另外一个自我。
这一段写得非常神秘,跟写探春的兴利除弊完全不同。我觉得作者是有意让我们感觉到,作者最关心的还是生命本质的问题,《红楼梦》的哲学意义一定大过管理学上的意义。虽然我们把五十五回、五十六回抽出来,会觉得它是一个非常好的管理学的范本。可是不要忘记,《红楼梦》真正的宗旨,是要回到对生命本质的关照上。说明白些,管理学意义上的人在职场里的身份、定位是不一样的;而在哲学层面上总经理跟门房都是生命,他们的孤独、愤怒、茫然没有质的区别。
我相信喜欢《红楼梦》的人,都应该知道它的宗旨,为什么黛玉有那么多的感伤,为什么宝玉一直在寻找另外一个自我。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