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人可能会说:你昨天气了我,我才不要吃你的茶呢!这样一来,新的冲突马上就会开始。可是宝钗的话只是当下的,一点都不追究前面的情绪,人要做到这一点是非常难的。如果检查一下自己,你就会发现我们心头上的那个气不要讲是昨天晚上的,有可能是前年的。当所有的怨气都不是当下的时候,到最后就会纠缠不清,因为每一个人都记得十年前的委屈,五年前的委屈,三个月前的委屈,两天前的委屈,这些委屈的累积使大家没有办法在当下和解。一个社会里的人如果都能如此地活在当下,大概很多事情都会很好解决了。
薛蟠当然觉得不安,总觉得该表示一点什么,我们如果觉得对不起一个人,或者良心不安的时候,也想找一点事情来表现表现。薛蟠就说:“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炸炸去了。”“炸”是金属工艺里的术语,也叫“过火”。金、银、铜等金属时间久了颜色会变暗,过一次火,金属的亮光就会重显出来。“宝钗道:‘黄澄澄的又炸他作什么?’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要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哥哥说不如我带你到“阿玛尼”去买一件好衣服吧!你看,他一直在绕着弯子想对昨天晚上的事情做点补偿。“宝钗道:‘连那些衣服我还没穿遍了,又做什么?’一时薛姨妈换了衣裳,拉着宝钗进去,薛蟠方出去了。”
大家千万不要忽略薛蟠的自责与自觉,所有的道德在自责与自觉开始的时候,都是非常动人的力量。通常我们会是薛姨妈,认为这个人要是能自觉,龙就能下蛋了。不要忘记,当你讲这句话的时候,实际上等于在拒绝给人性一次机会。我相信一种文化之所以能有更大的力量,是因为它永远相信人是有可能的。所以我特别希望大家能了解薛蟠这个角色,他其实是我们社会里绝大多数的人,我们该学习的是怎样给他机会,让他有可能在自责和自觉里,发生很多道德上的变化。
还记不记得黛玉站在门口,看到宝钗跟薛姨妈进去了?作者的书写方法非常像电影,又拉回到了那个现场。“这里薛姨妈和宝钗进园来瞧宝玉,到了怡红院中,只见抱厦里外回廊上许多丫环、老婆站着,便知贾母等都在这里。”宝玉躺在卧榻上,等于是一个家庭特护病房。薛姨妈就问他有没有好一点?宝玉忙欠身,从礼貌上说,姨妈到了,他是应该行礼的,可是现在他没有办法行礼,“口里答应着:‘好些。’又说:‘只管惊动姨妈、姐姐,我禁不起。’”薛姨妈赶快扶他睡下,然后又问他:“想什么,只管告诉我。”一般看病人的时候,都会有这种关心,宝玉笑着说:“我想起来,自然和姨妈要去的。”
王夫人又问:“你想什么吃?回来好给你送来的。”被打伤以后,宝玉一直没有吃东西,之前王夫人叫袭人带了玫瑰花做的香精,他喝了一点,大概胃口才慢慢开了。作者是一步一步慢慢来的,他完全了解病人的胃口是什么状况。“宝玉笑道:‘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莲蓬儿的汤还好。’凤姐在旁笑道:‘听听,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这个吃了。’”意思是说,这个东西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可是做起来很麻烦,凤姐是管事的人,先说麻烦然后再做出来,才表示她的功劳大。“打花胡哨”指的就是这个,她永远要强调自己的重要性。
贾母终于看到孙子想吃东西了,“便一叠声的叫人做去。凤姐儿笑道:‘老祖宗别急,等我想一想这模子谁收着呢。’”不管家的人根本不知道这个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凤姐知道要做这个汤必须先找模子。“因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来回说:‘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交上来了。’”作者很聪明,其实是借这个东西在讲大家族管理的复杂度,我们一般的家庭哪会复杂到这种程度,什么东西都有专管的。“凤姐儿听说,想了一想,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