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梦》里开了诗社,每一个人都开始作诗了。作者真是千变万化,他可以把自己分裂成不同人的个性去写诗。我们知道诗是最难假造的,每一个人用字、用句、用情感的方法都不同,有人开朗、有人哀愁,就跟画家的画风一样,一个人一种风格。到三十几回以后,作者把他写诗的才能全部展现了,而这个才能不只是他个人的诗才,而是借着小说里的人物写出各种不同风格的诗句。现在我们看到是黛玉的,她的诗几乎都跟泪水、哀伤有关。
“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林黛玉的体质本身就弱,她太敏感,春花秋月都能让她动情,所以特别容易受病。如今看到这两块手帕,爬起来磨墨、写诗,马上就觉得浑身火热,“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古代的镜子,会用非常漂亮的锦套套着,叫锦袱。因为古代有一种迷信,觉得人不经意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会吓一跳,尤其是小孩子,不能照镜子,因为里面有个东西是魂魄。所以平常不照的时候,镜子要罩起来。“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黛玉此时也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美,在少女动情的时候,脸色一定比桃花还要鲜艳,“却不知病由此萌”。这就有点像《维摩诘经》中所说的“从痴有爱,则我病生”。黛玉的病根就在于她太容易动情了,而且这种深情又过于浓烈。过了一会儿她才上床睡了,“犹拿着那个帕子思索”。
这一回当中有几个线索,不同的来探病的人和袭人去见王夫人,这是现世当中的线索;宝玉惦念黛玉,给她送两块手帕去,这是活在自己青春的深情中的线索。我不知道宝玉送两条手帕、黛玉在上面题诗这种事,如果被贾政知道会怎么看待?也许贾政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这种东西,所以《红楼梦》的精彩在于它不断呈现不同的生命领域,而不同领域的差别特别大。黛玉跟宝玉有自己的国度,是别人无法进入的国度,《红楼梦》里最深的孤独就是黛玉的孤独,情到深处,别人根本无法理解。
宝钗去看宝玉的时候,问袭人宝玉到底为什么挨的打,袭人就说是薛蟠争风吃醋去告的密,这个线索就变成了三十四回的结尾:“错里错以错劝哥哥。”他们是外人,借住在贾家,如今人家的孩子因为你们家的人挨了打,宝钗当然觉得过意不去。这里面很多现世的考量跟刚才讲的黛玉坐在灯下写诗是截然不同的,作者一直觉得这两个世界很难沟通。有趣的是,作者把这两个部分都写得很好。
刚才宝玉不是故意打发袭人去借书吗?现在作者又回到了这条线上,“却说袭人来看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宝钗本来是住在蘅芜苑的,为了去看她母亲就出了园子。“袭人便空手回来。等到二更,宝钗方回来。”
“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调唆了人来告宝玉的。”宝钗是个比较理性的人,不会立刻就抓起电话骂薛蟠,说你干吗跟人家争风吃醋,害人家挨打。而只是在心里盘算,觉得哥哥是有可能做这种事的。“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她就觉得大概真的吧,因为外面都在讲,一个人倒霉的时候就是这样,外面一直传传传,没影儿的事儿也会传成真的。“究竟袭人是听焙茗说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窥度,一半据实,竟认准是他说的。”因为这个书童跟着宝玉跑来跑去,私下里认定就是这几个人争风吃醋也有可能。“那薛蟠都因素日有这个名声”,薛蟠一向在欢场里混,不是认识这个戏子,就是认识那个歌女,之前还曾为了一个女孩子打死过人,坏事干得太多了,简直就是纨袴子弟的典范,早就名声在外了。
注意,这时候作者跳出来讲话了,直接告诉你事实:“其实这次却不是他干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难分。”《红楼梦》里作者很少直接出来说话,在这里作者蛮维护薛蟠的,说他虽然玩世不恭、粗俗,可是他并不坏。一般来说,如果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