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两人相爱就一定会讲真话,岂不知真爱反而会让彼此把真心掩藏。宝玉最早是跟史湘云一起长大的,后来认识了黛玉,接着就来了宝钗。我们知道他跟宝钗很好,跟史湘云也很好。人一生中的朋友,是很难比较谁好谁坏的,可只有和某个人的情感到了一定程度,彼此才能建立不可取代的特殊关系,这种关系很难用理性去分析。《红楼梦》里曾多处写宝玉跟黛玉爱恨交织的纠缠,在这一回里,作者第一次正面写出了他们为什么会成为知己,为什么黛玉在宝玉心目中是宝钗和湘云无法替代的。
上一回写到史湘云专门带了绛纹石的戒指送给袭人,从她们两人的谈话中能看出薛宝钗跟林黛玉性格的不同,袭人看到戒指就跟史湘云说,这个戒指宝姐姐已经给过我了。可见,宝钗一直很刻意地在经营人际关系,我们不能说她的刻意有什么不好,只是贾府上上下下对她的那种称赞,让人觉得她有点在做公关。一个人圆润到了没有人说你的不是,其实也蛮累的。与宝钗相比,黛玉就是真性情,有人特别喜欢她,有人特别讨厌她。这里都是一些小小的暗示,《红楼梦》总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人物性格的某种特征。它们是人的多面性的体现,很难说它是好是坏。
史湘云把自己捡到的金麒麟拿出来给宝玉看,宝玉很高兴地问:“亏你捡到了,你是那里捡的?”史湘云不直接回答问题,却说:“幸而是这个,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注意,这里的“印”是指官印,中国古代这种大户人家的男孩子,是注定要经过科举考试然后做官的,当时官僚的第二生命大概就是“官印”了,因为它代表了人的身份和社会地位。可宝玉的反应却是:“倒是丢了印平常,如果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这里已经埋下了史湘云跟宝玉冲突的伏笔,宝玉最讨厌的就是动不动就提读书做官。在他看来,丢了麒麟才该死,他最眷恋的始终是人情。
大家如果用心体会,就能看到《红楼梦》里有很多类似的对比:人活着,一方面要看重社会为我们提供的价值;另一方面也要珍惜我们自己看重的价值。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东京物语》表现的是工业发展给当时的东京带来的变化,原来伦理中的人与人之间那种天长地久的关系,渐渐地在现代社会的浮躁、匆忙中消失了。这部电影没有评价对错,只是说母亲已经发出病危通知了,可在铁路局做事的儿子却始终非常忙,实际上他对母亲一直很关心,在电报里不断地问母亲是不是真的病危了。这种事也很可能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在这种时候我们也会想,如果要请假的话,该从什么时候请起。这就跟古代的伦理有很大的区别了,在古代只要双亲有一点小病,子女就要守在身边。母亲临终的时候没能守在身边,成了《东京物语》里那个儿子终生的遗憾。这部电影的主题是:在社会转型过程中,人接受了经济发达社会的主流价值,却遗失了亲情。
这里宝玉的一句“印丢了这也平常”,显然说明这个孩子的价值观和当时的主流价值观差距很大,在他眼里,做官、官印不过是外在的、强加于人的价值,而晚上听到袭人疼得睡不着觉,拿起灯来去照顾她,才是人发自内心的真情,是最值得做的事。所以《红楼梦》越往后读,越觉得宝玉身上有一种厚重的人情,当这种人情跟现实社会发生冲突的时候,对它的坚持就变成了“怪僻”或者“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