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七十回讲到第八十回,你可以看到的是生命一一受伤的情形。
四件事情的发生就变成了一个转折。宝玉如果是一个关心美好生命的角色,他在这里就会变得极其落寞、极其沮丧。“弄得情色若痴,言语常乱,似染怔忡之症。”其实都不是宝玉自己的事,可是在《红楼梦》里,你会觉得宝玉好像是对所有美好事物的一个眷恋者,所以每一个人在美的追求上的受伤都是他的受伤。
长篇小说要转真的不容易,下面又讲了两件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情。一件事情是宝玉回到自己的怡红院,发现他很疼爱的芳官被晴雯、麝月两个大丫头压在床上挠痒。这是《红楼梦》里面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就是几个丫环在那边玩,可这个就是转,怎么样让你忘掉尤二姐太过沉重的事情不要忘记读者读过了尤二姐死亡以后,其实心情一下转不过来。
“这日清晨方醒,只听外间房内咭咭呱呱,笑声不断。袭人因笑说:‘你快出去解救,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温都里那膈肢呢。’”大家记不记得我们在中学的时候,很喜欢给同学取外号,其实“温都里那”就是芳官的外号,所以你会发现她们的行径很像中学生。“宝玉听了,忙披上灰鼠皮袄走出来一瞧,只见他三人被褥尚未叠起,大衣也未穿。”这个大衣倒不是我们现在的大衣,就是比较正式的服装,这个时候,她们应该要梳洗完,穿正式的服装。
“那晴雯只穿着葱绿花绸小袄,红小衣,红睡鞋,披着头发,骑在雄奴身上。”感觉一下画面,注意色彩的配置,绿色跟红色。通常这些女孩子的内衣的部分,常常是非常鲜艳的。东方跟西方很大的不同是,西方常常把艳的东西放在外面,东方常常把艳的东西放在里面。用很典雅的话来讲叫做含蓄,用比较不典雅的话叫做闷骚。东方美学中最诱惑人的美是放在里边的,外面看起来素净,可是里面有那种慢慢看到的艳丽的东西。
“麝月是红绫抹胸,披着一身旧衣,在那里抓雄奴的肋肢。”这些画面其实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它并不构成《红楼梦》的故事。可是你会感觉到这个年龄的小孩子玩在一堆的时候,常常会有这种动作,就是挠痒。“雄奴却仰在炕上,穿着撒花的紧身儿,红裤绿袄……”注意又是红跟绿,都是鲜艳的颜色,因为她们穿的都是睡衣,她们等一下出去时不会穿这样的衣服。“……两脚乱蹬,笑的喘不过气来。”这都是非常好的形容。
我会觉得《红楼梦》读到最后喜欢读的是这些片断,因为这些片断没有故事发生,却是生活的细节,作者也利用这样生活的细节把故事转回来。有没有发现你读到这里,已经忘掉了尤二姐的死亡。刚才太沉重了,是落泪的感觉,一定要有一个情绪的转,作者的聪明就在于利用三个小女孩在闹的时候,把那个悲哀转过来。只有在长篇小说里,你才有可能读到真正的人生,真正的人生不是一直悲哀的,真正的人生有时候在最巨大的悲哀里面,还要你必须努力强颜欢笑过日子。这才是最好的写法。如果作者继续在第七十回讲尤二姐死了多么难过,然后大家在那里哭,其实就有一点累赘;他忽然一转,变成大家还是要过日子,早上起床就闹起来了。有没有感觉,那个感伤在这种对比当中,就被忘掉了。
有时候自己也会觉得很奇怪,有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可能在家里发生了,可能是最亲的亲人死亡,过一阵子,你又会觉得怎么就开始跟兄弟姐妹说起笑话来了。笑一笑又觉得不太对,家里有这样的丧事,不应该这样笑。可是你又觉得日子本来就要这样过下去。这就是所谓的长篇小说。你到某一个成熟的年龄,会知道长篇小说是真正的人生,人生是悲欣交集,它是很多喜悦跟忧伤组合在一起的一复杂历程。我想用这样的方法来解读这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