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坐下后,冯喜安总算牵了牵嘴角,流露出一抹笑意,适才道:“田伯来得早,前日午后我们便出发了,傍晚突降骤雨,直到今日上午才重新启程。”

“赶了一天的路,担心着凉。”

冯玉贞一面听着,一面伸手触碰桌上的茶壶。壶身还是温的,她倒一杯温水,推到女儿面前:“先喝点热水暖暖身子。饿了吗?我去给你下一碗挂面罢。对了,怎么没见凝冬?赶明儿叫她去看看李畴。”

凝冬是李畴的小侄女。当年北方大疫,凝冬一家自北向南逃难,赶来投奔李畴。只可惜大半都不幸染疾,折在途中,徒剩她与一位兄长侥幸撑着一口气,由李畴及时接回来。

后来喜安要出远门念书,身边很需要一个忙前忙后,帮衬左右的助手,李畴便及时推了凝冬上来。

冯喜安乖乖拿起茶盏,她很安静地听着母亲的絮叨,并不如寻常这个岁数的半大少年一般觉得烦扰。相反,由于这些时日自她十二岁起便太过稀少,因而格外珍惜。

她望向冯玉贞,相比儿时,她并没有衰老许多。岁月很是优待她,只有嘴角与眼尾在浅笑时泛起一些微小的纹路,面容依旧白净,皮肤于烛光下泛着细腻的、红润的光泽。

无论面对的是下仆抑或是官员,她待人一贯的和顺。好似被这些逝去的年月温养得成了一块暖玉,光是打一个照面便觉得十足令人熨帖。

冯喜安耐心地听冯玉贞说完,一条条回她:“凝冬先回屋烧水去了,我明日便放她回去探望两日。阿娘不必担忧,里衬套有一件贴身的薄袄,很是暖和。入夜后吃的干粮……”

话还没说完,低沉的声音自左侧屏风后传来,打断了她。

“你娘她日夜足够劳累了,这些日子一直惦念着你,寝食不安。若是饿了,吩咐外头守夜的奴仆为你端上些宵夜。”

说话间,高大的男人合着衣衫,身上还带着水汽,他迈着步子,顺势坐到冯玉贞另一边。

他今年三十有三,与冯玉贞相伴许久,崔净空从前周身不时冒出的那股阴戾之气收敛许多。一张玉面因而更显得清隽,宛若真成了一个斯文的读书人了。

冯玉贞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她扭过头,背对女儿,瞪了他一眼,警告他别在女儿面前意有所指。

概因这辈子都没怎么狠下心肠给别人摆脸色,因而这一眼也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崔净空见状很识趣地低眉敛目,不言语了。

他一出来,冯喜安脸色便淡了许多。她哪儿听不出这是暗指她少一回来就烦扰冯玉贞。她指节在杯壁上轻敲了两下,目光沉沉地压过去,越看这个冒然出来的爹越觉得碍眼。

阿娘与崔净空成亲那会儿,她纵使心头不虞,可木已成舟,就像她知悉阿娘在岭南寨子的那两个月的高兴是做不得假的。阿娘既然心里舒畅,她也只好退一步,眼见两人拜堂成亲。

可她那时到底年幼,不知晓这意味着阿娘身边此后都会有崔净空的身影,像是一根牢固无比的钉子,嵌入原本相依为命的她们中间。

她愈想愈心绪不佳,眼睛撤回握着她一只手搓揉暖意的冯玉贞脸上,却发觉她身上披的是一件银丝暗纹团花氅衣。虽说外衫本就宽大,可坐在椅子上,袖口差半截就要垂落在地,分明是男子的衣物。

将奉着的杯盏放下,冯喜安垂眸,径直出口告辞:“夜深了,女儿不宜再打扰下去,阿娘早些歇息,我们明日再叙。”

她起身就要走,冯玉贞措手不及,两手很仓促地在腿上一抹,起身送她:“这就走?也好,舟车劳顿,我前两日将你屋子清扫了一遍,你回屋好好睡一觉,明日不急着早起。”

“阿娘,外头冷,不必出来送我了。”走到屋前,冯喜安回过身,冲叮嘱的冯玉贞弯起唇角,温声制止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