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一眼认出了伊万诺夫,朝他挥手,气势磅礴地走了过来。他的岳父以前是个士兵,在战壕里聋了一只耳朵,再加上老大粗惯了,总爱大声说话;他没文化,却非常喜欢讨论文学,参加文学沙龙,讨论艺术与人生的关系。他是个附庸风雅的老头,伊万诺夫就是他附庸风雅最好的证明。
伊万诺夫有些惊慌。他想要的是钱,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雄赳赳的、脸红脖子粗的岳父!可是岳父已经朝他过来了,他拖着行李箱,拿着油腻腻的椒盐卷饼;卷饼的油蹭到了他两撇翘起的棕黄色胡子上。他满不在乎地用手背揩了两下,于是长着肉疣的手背也变得油光锃亮。
“我收到你的航空信后,就坐火车赶了过来。为什么会缺钱呢?是出版社给了你太多压力吗?还是今年文学界的风向变了,诗歌的稿酬变少了?其实我觉得你的小说写得更好……”
岳父吃完椒盐卷饼,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伊万诺夫惊恐而羞耻地看见了他肥厚而鲜红的舌头。打完嗝,他开始挖鼻孔,鼻子里的小玩意儿弄得他很不自在;可是怎么也挖不出来,于是他像街上人人避之不及的老人一样,用手狠狠地揪住鼻子,震耳欲聋地擤出了一堆秽物和几根黑毛,然后若无其事地拿帕子擦干净。
哦,天啊,天啊,天啊……这简直是他最害怕看到的场景。他没有钱,全靠这个粗俗的老头和他的女儿,才有了今天的一切。他吃他们的,用他们的,穿他们的,住他们的,却始终为他们感到丢脸没办法不感到丢脸这老头居然穿着亮紫色的羊毛袜子,上面还有洋红色的星星图案。他是故意的吗?明知道女婿住在一家金碧辉煌的大酒店里,还穿成这样进来;跟他的女儿一模一样,明知道他要去一所历史悠久的大学演讲,还穿着邋遢的围裙接送他,逢人便说自己是伊万诺夫的妻子,弄得学生都用古怪的眼神瞧他。
“刚才说到哪儿了?哦,你的小说!”天啊,这老头几乎是扯着嗓门在喊,大厅里已经有人转头看他们了,“我一直想知道,上个月你写的那篇短篇小说,男主人公的妻子为什么不爱他?”
伊万诺夫沙哑地说:“那不是重点……”
“可我就好奇这个。”
一位头戴黑帽、身材高挑的女士从旁边经过,蓝眼睛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竖起一根手指放在自己唇上,示意他们小声说话。
伊万诺夫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岳父却没有注意到他的窘迫,在他看来,男人不管做什么事,动静都应该“大”,越“大”越好。而且,到了他这个年纪,动静“大”也说明身体健康,充满活力。没人会喜欢娘们儿唧唧的男人。女婿什么都好,就是太文雅了一些。不过他是个作家,倒是可以理解。
伊万诺夫却不认为这样的“大”是一种美德,虽然他平时也追求大码尺寸,但显然不是这样的“大”。他垂着脑袋,整个人被羞耻的浪潮淹没了,说不出话来。岳父却还在催促他回答男主人公妻子的情感问题。
妻子为什么不爱男主人公?能有什么为什么,当然是因为男主人公相貌丑陋,身材矮胖,举止粗俗。那篇小说的重点,也不是他们俩为什么不相爱,而是男主人公因为一时激愤想跟妻子的情人单挑决斗,然后又因为贪生怕死而临阵逃脱。②读者都说他这篇小说相当幽默地讽刺了当时的社会现象,形象生动地刻画了女人爱慕虚荣、男人死要面子的模样。他为此非常沾沾自喜。这个老东西却一直在问他一个和小说主题毫不相干的问题,他真的受够了这种附庸风雅的蠢货。
岳父则自以为提出了一个精妙的问题连作者本人都回答不上,不是精妙是什么开始发表对这篇小说的见解,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见解;比如,男主人公作为有钱人,不该去印度出差,他去过印度,整条街都是瘦骨嶙峋的穷人,根本没什么好出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