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她吃到枣,向前方放远的眼神一顿,低头看一眼,好像想确认什么,他知道她被甜味惊艳到了。
严冬捕捉她的小动作,心里比吃了甜枣还要甜。
也许因为只有一只眼睛,加上多年警卫工作的经验,他眼神的份量轻淡很多。她一直没看他,要么低头吃馍,要么把眼神放远,腮一动一动的。
严冬很节俭地看她。
是穷人对待口袋里仅有的粮票的那种看法,时不时想摸出来,确认粮票到底存不存在。
然而这不是个能吃一辈子的馍。
她吃完了。
和他道谢。
问她还需要吗,她说够了。
他不能按照自己设想里的那样,说“我再去给你拿个来”,顺便争取多一些的相处时间,哪怕什么都不说,也好。
话被她抢先,她要回场部学校给学生们上课了。
“严冬哥,谢谢你。”
杜蘅说着,把包馍的纸张叠好。
这点也和小时候一样,吃完糖会把糖纸叠好。
严冬点头,伸手过去:“给我吧,我去丢。”
洇过花馍热气的纸张中心是软的,湿的,他拿着她折叠整齐的纸张,目送她离开。
夜里。
年事已高的薛鼐教授测过血压,早早睡下。
帐篷被隔成内外两部分,严冬睡在外面,夜里警卫。
这是老首长给他的任务
随行保护薛鼐教授。
一张行军床,一层薄褥子,印着某师字眼的草绿色旅行包放在床角,里面是他的私人物品。一本学习德文的笔记本,两支钢笔,两盒墨水,以及一些日用品。
照片被他夹在笔记本最后一页。
打开笔记本,撕过纸面的那一页率先暴露出来,当时慌乱的撕扯痕迹留在笔记本的脊梁骨上,像长了一排尖牙。
给杜蘅包馍的那张纸,他没丢。
0057 52/学术酒会
夜色还不够深刻。
能听见隔壁帐篷夏、江两位教授的讨论声,偶尔还有薛燕妮的回应。
严冬坐在床上,拿钢笔,用笔记本做垫,就着小窗透进来的光亮,在给她包过馍的纸张上画上一朵玫瑰。
画好后,重新折好,打算夹入本子最后一页。
这就使他必须见到那张珍藏多年的老照片。
严冬把眼罩重新戴上,哪怕面对照片上的她,他也不想她的眼睛受罪。
这张和他左手一样,残损,有火烧痕迹的老照片,上面有半个杜蘅,只有半个她。被火烧去的那半边,他用记忆补全。
细白的手上,提着浙江著名音乐家黄河黄教授送给她的小提琴。
那是第一次见到她。
在小洋楼,名为学术酒会其实是圣诞晚会的那一天。
那天天气不佳。
69年整个学术界的天气都不佳。
亲疏瞬变,教书匠成了危险职业,学生就是潜在威胁。
教育部更换新部长,但愿能带来一片晴天。
新部长姓屈,在苏联留过学,毕业于莫斯科动力学院。他的太太是美国人,在两国之间,选择了丈夫的故乡。
69年临近年关,屈部长在家中举办学术酒会,邀请浙江所有叫得上名字的重要学者们赴宴。
酒会操办者是部长太太。
前两天正好是圣诞节,她把圣诞挪后两天过。
与会者盛装出席,与会者的太太们带着孩子,这天早早来了,小洋楼前后十分热闹。
严冬在阁楼间,坐在自己的床上,从窗帘缝隙往下看,看那群在前院花圃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