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霞把孩子交给水根,走出来。
放学她赶得急,不慎将母亲缝的兰花袋子留在学校桌子上,杜蘅特意送过来。这是关于父母,红霞唯有的念想。
“孩子好些了吗?”
“……嗯,嗯。”
红霞散神得厉害,连点两个头。
杜蘅见她捏着兰花袋子,心事很重。正如清楚汪老师是她的禁忌话题,她也清楚知道,“发烧”是红霞的痛脚。
发烧,让她失去同胞小弟。
没多久华母也走了,四口之家剩她一个。
兰花袋子里什么都没有,这么多年红霞始终带在身上。
她说,从前每年初一睡醒,伸手往枕头下摸,准有母亲除夕夜趁她睡着塞的袋子,装有父母给的压岁钱以及一张手写的新年祝福。
写字的是红霞父亲。
杜蘅见过他的字迹,少有的古典端方,也少有父亲能像他那般细心,为全家经营日子最琐碎的部分,经营得津津有味。爱看唐鲁孙,爱做菜,买菜也能买出心得,写个顶像样的文章。
这是彬彬有礼,与人为善的男人。
老天为杜丽娘捏的柳梦梅,似乎中国古典爱情故事里的男人就该长成他这样,那些故事,都等他来填缺。
独身从漳州上南京求学,戏剧专科学校毕业,做过大导演的御用编剧,在片场常常被错认为是演员的杨远确实有张适合电影的脸,正气的同时兼备古典漂亮。
也许不能叫漂亮,该说温良端美。
1954年,听友人说梅兰芳先生正在上海休假,良机难得,杨远慕名,急忙赶去上海,为见先生一面。
上海曙光剧场,也是他和妻子初遇宝地,当时她站在《穆桂英挂帅》海报下。
而他,别提了。
刚从一部差头上紧急降落,大汗淋漓,狼狈到家。边上两个上海老阿婆跟着开嗓,这时的册那①不是骂人,可以当作某种惊呼来听。
年轻俊小伙,一张好脸蛋,很大程度上美化了那几步歪歪扭扭的踉跄。
妻子后来却说,他那一跳,说不上狼狈,反而像马诧了,春风得意的郎君该有的身手。听听,她多爱他。
妻子还说,当时等他的朋友见他飞跳下车,张口喊“阿远”,一听就是福建人。那天,他们提到梅先生,她才刹住脚步看一眼。
剧场门口,匆匆一眼。
好灵犀的眼神,给穷俗小子一记审视。杨远还在和朋友说话,目光追随过去,给他看的只剩背影。
当时不觉,后来好后悔。
那天匆匆下的火车,来不及换身体面的衣服,洗去旅途的尘灰,没能在她面前好好登场,万幸,跳下来没摔个狗啃泥。
哪会想到她在暗中观察他。
他竟有这样的荣幸。
华母名叫华琰,当之无愧,美玉一块。母亲是戏曲名家,百日维新的大先生夸奖过她的《三梦》是难得的做工戏,化境了。
《惊梦》、《寻梦》、《痴梦》,也是华家班子的铁功课。戏曲表演者从小要在眼神下工夫,她是母亲调教来的,半点不含糊。
这不含糊又带天赋的一瞥,给二十出头的杨远带来语言不足以说明的感受。
华琰进到后台,马老师正在温戏她不打扰,便去找母亲,竟也是一屋子的人,人声压抑又欢快,嗡嗡讨论着,梅先生要来听戏呢!
她并不十分惊讶。
想到剧场门外的杨远,八成是千山万水紧追不放的戏迷,更算不上新鲜。
没想到他真新鲜一把给她看。竟然有呆子笔直坐在梅先生斜后方,从头到尾,直至最后散戏,梅先生去到后台,始终一动不动。
话都不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