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把话说到邮电局。
邮电局正在扩建,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基本路线才上过新漆,鲜红光亮。
北京大教授们的到来引发一股自珍自爱的风潮。原来咱们陈家坝很不孬呢,随便挖,满地大宝贝。老干部们干劲十足,把邮电局、学校等一切能想到的门面建筑当成要说亲的小伙子来打扮。
来的时候穗子踩梯子在擦大时钟,底下没个人。
陈顺帮他扶住,人潮进进出出,不时几声“陈指来啦”,穗子没聋,我顺子哥在哪呢?哪了几声才发现哥给他扶梯子呢。
当即猴似的从高处溜下来。
“同志你好。”
周文棠的北京腔很唬人。
穗子一听,眼珠都鼓了,感觉这个声音的主人下一句必定要播报最高指示。
“穗子,我需要拨个长途。”
杜蘅喊他,把大脑袋少年喊出个立正来,得知她要打电话,赶紧把人往窗口迎。
这几步,杜蘅走得好忐忑。陈顺把话筒递进她手里,她握着,好像烫手似的,从右手换到左手,又从左手换回右手。
已经准备接通北京电话局。
马上就能听见嬢嬢的声音。
可是……要说什么?
这个天大的难题把她彻底难住。
难到心跳加速,耳鸣,好在从前父亲给她打过样。
新社会的杜校长每天出门前必须做一回旧社会的儿子。坐车到老宅请个早安,关怀老父亲胃口,听上几句教谕,最后用绍兴话说一句:爹爹,儿子出门了。
话筒里的电流沉滋滋响。
仿佛热油煎心。
然而,她的电话来得不巧。
接电话的老妇人并不是嬢嬢,这是道很响亮,气韵很足的声音。一听她的名字,电话那头比她更兴奋,亲切到结巴。说嬢嬢刚上医院挂号,有人陪着,去牙科量尺寸,预备做假牙模子,这是第二趟。
对方说了好长一段,才说自己姓邓。
杜蘅知道是她。
周文棠在电报上提过,邓菊英经营着传呼电话间,接收邻里的挂号信、电话、发派报纸。住院期间,邓嬢嬢把记录代领挂号信签收的小本子揣着,两个老嬢嬢你一句我一句,在本子上打标记,当一项一起完成的工作,一边做一边闲聊。
对此,周文棠评价:说是一家子都有人信。
没等她关怀胃口,邓嬢嬢把嬢嬢近来恢复情况,饮食上吃多吃少全说了。
她的详实让杜蘅无地自容。
“诶诶诶好,什么时候到?”
“明天下午到太原,后天到北京。”杜蘅答。
“火车班次多少?我们接站去。”
不等回答,邓嬢嬢又叮嘱天气,穿多穿少,是关怀儿孙辈的语气。
老妇人热情高涨。
陈顺在边上问候过,对邓嬢嬢说,两个老人,尤其嬢嬢不能走远路,并且火车站人多拥挤,有地址他能自己找到。
杜蘅发现,邓嬢嬢听见陈顺说话明显更加高兴。
“诶诶,好,是这样,听你的,小姐走动累脚。”
后半句是温州话,陈顺没听懂。
显然好心情使邓嬢嬢语言系统混乱。
半句温州话有点变味,有几个字不那么纯正,只有“小姐”最正,“姐”发“扎”的音,和嬢嬢说起来时一模一样。
这是个故旧的称呼。
杜蘅大体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这时候,话筒那头忽然热闹起来,重叠人声入侵,全是稚气的嗓子。一群孩子被家里大人指派过来跑腿,这个取报纸,那个要拿信。
邓嬢嬢边应付边找东西边和杜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