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日子依旧如常,晨起时起香、坐禅、诵经,午时吃斋饭,下午开静,在静谧中,十年如一日地重复这些事情。

这夜,僧人无尽在解衣入睡之前,落眼又看到平夙愿留下的那首诗,那张纸就摆在窗前。

无尽知道,她改了《北青萝》的最后一句话。

原诗写的是,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平夙愿写的却是,世界微尘里,何宁爱与憎?

如何能宁息,平夙愿从没想过宁息,这一句诗,不过是一语带有不甘的诘问。

这些日子以来,无尽坐禅的心并不平静。

在他的脑海中,时常浮现平夙愿的声音笑貌,浮现她的眉梢眼角,再接着,就是平夙愿在窗前朝他脱衣的模样,剥落一层红纱,坠落一条玉腰带。

无尽对抗着这些念头,额角沁出汗意,却是越对抗越多,他蓦地睁开眼,四处静谧,仍是陋室模样,那些扰他心神的画面逐渐散去。但是,只要他一闭上眼,平夙愿就还会回到他的心上。

这一日,从山下爬上来了一个小姑娘,是来求姻缘的,希望两家人能把她和她的心上人许配到一起。

小姑娘拜完佛,又来缠着无尽,撒娇个没完,要大师说她的姻缘能不能成。

无尽不答,这不是他能妄断的事。

小姑娘抚着自己的胸口,说她与她的良人青梅竹马,只是良人迟迟不说娶她,叫她好生担忧,怕自己没来得及嫁给良人,就先被城里姓黄的那个恶霸给污了清白。

僧人听到她的话,冷淡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反应,让她讲讲那个恶霸。

小姑娘是个健谈的,对僧人讲道,这个姓黄的,开了一家大染坊,有着整个痴海城里最大的府邸,上百家丁,贪财好色,已是纳了二十多个妾了,皇上都没他这么夸张。

僧人浅淡地皱起眉,不语听着,小姑娘忽然想起什么,又说道。

“还有啊!听说勾栏有个姐姐,花容月貌,倾国倾城,一个多月前也被这个黄富商给强行娶走了,婚事办得奢华张扬,满个痴海城都能听到他家的喜乐。唉,可惜姐姐长得那么漂亮,却是命不由己。”

小姑娘满脸的惋惜,却看到僧人忽然紧紧地注视着她,问她:“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不解地看着僧人,答道:“不知道叫什么,勾栏女子都不用真名姓的,无尽大师,难道你认识她?”

“大师?…大师?”小姑娘又接连叫了几声,僧人都没有回应她。

僧人只是看着伽蓝东边,向来静如深潭的两眸,好似在潭底涌起了风浪。

“唉,也不理人,真不知道怎么了。”小姑娘自言自语着,离开了无上伽蓝。

僧人注视着东边房子,仿佛平夙愿还在里面,可是他想起的却是平夙愿离开时的模样。

她身着红衣,站在伽蓝里,眼中是悲苦,问他,你想让我嫁给富商?

原来,她下山后,当真就嫁人了。

她因为不想嫁给讨厌的人才逃上山来,在山上躲了五年,最后还是徒劳无功,嫁给了讨厌的人。

她曾经无数次希冀地问他,大师,你要不要娶我?

十次百次地没有收到回应,就又百次千次地问。

直到临走时,仍然不甘心地问他,世界微尘里,何宁爱与憎?

她遭受了无数苦厄,半生如浮萍,遇见了他这个僧人,想让他渡她,他却不能渡她。

无尽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受,心脏像是被苍鹰利爪狠狠地抓碎了,坐立皆不消停,此情无计可消,只会越扎越深。

无尽才知道,原来自己是爱她的,否则怎会连她一颗眼泪都害怕。

夜里,月光跃进,烛火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