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5 / 17)

叔父余鹤生先生的墓。祖母曾嘱咐爸爸要年年祭扫,又特别关照,曾祖叔父终身未娶,祭扫时不可怠慢。爸爸听话,把自己的墓安排在祖辈脚下。  听长标舅舅说,我的表哥王益胜先生的墓,也在祖父、外公的同一个山坡上。但今天上山的人很多,有好几位已经劳累不堪,也就不去寻找那个太悲惨的恋情故事了。  当年,当我们还都是小孩的时候,是我第一次带着益胜哥进山的,把他吓得不轻,慌张逃出。现在,他早已成为这座山的一部分。  造成这个悲惨故事的另一个主角,表哥的母亲,我的姨妈,其实更加悲惨。她也安葬在此山,却没有葬在她儿子的边上,这曾经使我很难理解。现在我理解了,她晚年一次次在这里饮泣,似乎觉得儿子不会原谅她。但她永远不会离开这个山坡,最后把无穷无尽的后悔,埋藏在别人很难寻找的荒草间。  长标舅舅说 :“她自己选定的墓地,柴草都高过了头顶,脚下虫禽太多,谁也进不去。”  姨妈的自我惩罚,非常残酷。  ──我站在山口,看着、想着这一宗宗前辈的坟墓,突然如获神谕。山道两边,是两页斜斜的山坡,这便是一本硕大无比的古书,每个坟墓都是一段秘语,写在草树茂密的书页上。这本书有旧章又有新篇,但整个说来,仍是一本古书。  这便是“吴石岭里藏古书”。 办完事下山,大家去了朱家村。  我们扶着妈妈,很快找到了那个直到今天看来还有点气派的宅第。宅第早已换了主人,门窗都关着,敲门无人。但四周的邻居听说我妈妈回来了,全都赶了过来,一片欢声笑语。  记得小时候每次跟着妈妈来外婆家,总让瘦小的外婆忙坏了,不知找什么招待我们。当时这一带有一个糖挑子,卖一种盘在木板上,撒着白粉的麦芽糖。卖糖人一路敲着铁凿子,听起来非常清脆。那时乡间很少有货币,只用家里的旧衣、旧布换糖。外婆家毕竟是从上海来的破落财主,旧东西多,一旦来客,糖挑子闻讯就过来了。外婆一听到铁凿子的声音,便翻箱倒柜地找,然后乐呵呵地拐着小脚向糖挑子走去。  卖糖人从外婆手里接过旧衣、旧布,抖开来,在阳光下细细看一遍,塞进挑子下边的竹篓里,然后揭开遮在竹篓顶面上的一块灰布,露出一大盘麦芽糖,把刚才沿路敲打的铁凿子按下去,用小榔头一敲,叮、叮几声,削下一小片,又一小片。外婆伸手拿起,分给我们。  我后来一直觉得,带走这个宅第最后一丝豪华遗迹的,就是那个糖挑子。正是在这里,我们把大墙内仅留的一点往日骄傲,含在嘴里吃掉了。  脑海里正回响着叮、叮的铁凿声,却听到我妻子马兰和弟媳吴敏在边上议论 :“这位老太太真漂亮!”  我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位身材瘦削的老太太与妈妈搂到了一起。这位老太太与妈妈年龄相仿,也该八十岁了吧,但脸面清秀而干净,笑容激动而不失典雅,这是乡间老太太中很少见的。而且,我觉得依稀面善,却想不起是谁了。  我走了过去,问 :“妈,这位是谁啊?”  妈妈连忙把我拉到老太太眼前,说 :“逸琴,这就是我的大儿子秋雨。”然后转头对我说,“王逸琴,你记得吗,和我一起去教书的王逸琴!”  啊,原来是她。  妈妈当年抱着我敲开她的家门,说自己嫁过去的余家高地地全是文盲,要她一起去义务办班教书。  不久,我家堂前,余家祠堂,就有了两个夹着书本、穿着旗袍的美丽身影。  她们当时那么年轻,却试图让王阳明、黄宗羲留下过脚印的原野上,重新响起书声。她们成功了吗?好像没有,又好像有。  这是土地的童话。今天,童话的两个主角重逢,却都已八十高龄。  我,就从这个童话中走出。 从朱家村到余家高地地,半华里。  桥头镇的乡亲们保全了我家的老屋。我小学的老同学杨新芳先生见到我家迁居上海后散落在邻居间的家具,还一件件收集,又有小镇文化站的余孟友先生和本家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