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
杜蘅一边松琴弓,一边摇头。
那只窝皱的手拉着她的手,不分彼此的白。没有透露哪里看出、听出她想家来的。识趣的老妇人不随便问人爹妈,平白一句问话,容易问出别人的心病来。
“好听。”
字典里没有恶字的嬢嬢夸起人来慈祥而慷慨。
嬢嬢夸人是有一套的,总结过后会详细举出例子来,言之有物,绝不拿话敷衍人。
身上没了当年的刨花油香,现在是股子樟脑丸气味,朴实勤劳的好人民群落都有这股气味。杜蘅嗅着,不想家了,她到家了。
落日时刻,门外还有一位听众。
一身冷硬的军装叫胡同来往的街坊大气不敢出。
唯恐有什么祸事即将要发生。
往后严冬想起这天傍晚,想起这场不算见面的见面,很后悔在这个当下没有进去告诉她,他学会了《国际歌》,愿意赏光一听吗?
如果知道这是一别永远,他还会告诉她,《三国》偷偷看过,已经知道夏侯惇是谁。再说说做义眼的整个过程如何不顺利,但老首长待他不错,警卫连的工作使他独眼的缺陷成为一项优势,开枪射击准头比人好些。
中子书签他会亲手交给她,而不是托人转给陈顺。
可惜人往往对最后的机遇总无意识,总认为,还有以后。
094|86/伏尔加
街灯很暗,蒙了一层灰。
胡同口停着一辆公务用车伏尔加,驾驶位坐个铁腰杆军人,始终目视前方,一张脸晒到黎黑,黑得那么不近人情。
车身锃光瓦亮,跟照妖镜似的。
但凡祖祖辈辈能跟黑五类沾上点边的人,没有一个敢往前靠。敢站脚看的,都是好人民群落。
陈顺和严冬并肩走到巷子口,请好人民群落借过,一左一右上车。
夜幕中的北京城灯火璀璨。
陈顺按点出门,至于去哪里,昨天告诉过杜蘅。
他并不知道,严冬一早等在胡同。等到天色彻底黑透,家家户户的饭菜气味一一闻过。
看严冬的军装以及熟悉的部队臂章,陈顺一眼知晓对方底子警卫连,归属卫戍区管制。
这是他心里的一块疮,也是周文棠一再囔囔过去了的旧事。
车外的光流不时掠过。
一道道光亮有时停在陈顺脸上,有时停在严冬脸上。
“多谢。”
车停下等红灯,陈顺开口。
谢对方在北京这几年,暗里帮助过两位老嬢嬢,将东风市场的大房子倒腾成三个小房子,不容易。
邓家两男一女分过房子,老大老二不再成日找老娘不痛快,邓嬢嬢也不必再听两个儿子冷言冷语。
严冬不吭声。
一直到伏尔加驶过长安街。
“应该的。我在杜家借住过一段时间,杜老夫人对我很关照。”
他的身上有一丝文气,虽然这份文气很淡很冷。
陈顺对于严冬而言是个不相熟的名字,陈照野却很响亮。卫戍区和八三四一没人不知道四年前陈照野夺枪的血勇。
他没有看陈顺。
心知他也一样,四方四正坐着,目视正前方,享受军人最应该享受的静默。
用审视军人的视角看他,看他身上那股天然的气劲,锋锐的长相,精悍的生命力。严冬只会比先前更沉默。
这份沉默,沉甸甸的。
和杜蘅的名字栓在一起。
直到去年年末,严冬才知道杜家老夫人在北京,薛鼐教授要动身前,才知道眉眉儿插队陈家坝。
他和父亲一样,都是等不到天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