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下也有子嗣,莫说面对世人评判,就算是百年后见到列祖列宗,也没人能挑出我一个不字。
我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只是保留着心底这样一个固执的念想,又有什么错处呢。
江停。江停。他想起自己辗转托了许多关系,从禁军到皇城司,辛苦查来的那些卷宗档案昌永三年,云州底下的江县令走私火药,犯了朝廷大忌,官家仁和宽厚不斩文官,便赐了流放之罪,家眷尽数没为官奴;昌永七年,边南流贼作乱,时任云州知州的吕尚书收留了一名死里逃生的遗孤,因为学过一点外邦话,被送去了乌戎;昌永十四年,严峫第一次见到他便是在此处,他那一年濯濯如春日柳,轩轩如朝霞举,仅凭着三言两句一己之力,就把当年成日里惹祸的京城小纨绔从流贼和暗兵所的刀下推回了人间。
那一年江停用披风裹着他,说“小郎君模样俊俏,死于流贼刀下深感可惜”。他紧紧贴着江停的心口汲取暖意,心想这人哪买来的酥糖,又粘又不好吃,回头看我给他买个好的。
严峫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念住这个人的了,或许是在苦寒的冬雪里,或许是在炉灶上煮得咕嘟冒泡的白汤中,亦或是那年他伤痛难忍发热,辗转不得安睡,半夜里江停就守在他一侧的床边,跟他说我在这儿,你且睡吧,这里很安全。
在卷宗最后一页,江停的名字底下明明白白的被记着安葬的年月。如今再回首望过去,已到而立之年的严峫却蓦地发觉自己身边竟没留下一样能证明过他的物件,甚至无法说清这个故事是否真的开始过。那些不会再被知晓的眷恋、牵挂和不甘心,通通都被埋进这一抔黄土之下
他们分别的时日,竟要比相伴的日子多出一倍还多了。
恍惚之间,那乱雪纷扬、生死关头下的惊鸿一瞥,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远处天幕的烟火炸了又灭,冽风来去无踪。滑稽的蝙蝠花灯因为做工不精,没过多久便灯油耗尽了,早早就被雪埋了起来,此刻已经隆起了一个小小的雪包,就像一座白色的坟冢,埋着刻在灯身里经年剜心钻骨的执念。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会亮起来。严峫枯坐了太久,起来时身体各处,都传来一阵酸麻的刺痛,发上肩头,皆被白雪掩盖。
他最后将墓碑上的落雪仔细又清扫了一遍,手指划过冰冷的碑身,就像划过一个稍纵即逝的幻梦一般轻柔。
然后他骑上马,形单影只地走进了漆黑一片的茫茫前路,没再回头了。
昌永二十七年,正月十六。
时辰约摸是到了夜半的丑时三刻。
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夜雪已经完全止住了。江停换了身利落的夜行短装,脚步走得快而轻悄,翻过院墙时没发出一丝声响。院里寂静空荡,夜间被摔碎的酒坛碎片还留了些在地上。三个时辰以前,他刚和严峫在这里紧密相拥过,此刻手臂和腰背都好像还残留有对方的温度。严峫的手心那样烫,他想,那样烫。
那样热烈而温暖,温暖到几乎让人甘愿沉溺其中,就快要没有勇气面对接下来这遮天蔽日的危难与恐惧了。
按照计划,江停要比严峫更早一点离开。现在这个时辰,他猜严峫应该已经收拾好了简单的行装他始终认为严峫的任务过于危险了,即使不被敌军发现,也会有冻毙山林的风险江停看着他屋子的方向,第一次堪称软弱地感受到胸腔如此激烈的酸涩与苦胀。
好在他清楚暗兵所的布置,清楚那多疑的指挥会对怎样的异动投去最大的关注。江停盘算了很久,已经有把握能牵制住他们大部分的视线。
薄云大半散尽了,今晚难得迎来了一个晴夜。星河流转之间,不知哪家院子的檀香被裹进风里一同带了出来。远处元山的轮廓在月色里隐约可见,江停最后看了一眼,凭着记忆找到那半山腰处清泉寺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