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嘈杂的叫骂、彻夜不安的混乱,都在飞速地离她远去,渐渐地,她的眼里只剩下一个冷淡、清晰、修长的人影。

她的眼眶有些发热,语气却不再消沉沮丧:“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他听出了她的不安,却没有出声安慰,也没有轻视鄙夷,就像以前那样平淡地对待她。

真好,太好了。他为什么能这么令人心安,真不愧是她喜欢的人。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用平缓、自然的声音问道:“外貌真的能影响人的一生吗?”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埃里克似乎微皱了一下眉头,嗓音微冷:“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我的相貌平凡,我是不是就能免除沦为女宠的命运?我不是傻子,我知道自己长得和别人不一样,我也知道从小到大所遭受的恶意,大多数都是因为这张脸。如果我长得很丑,是不是就不会受到莫名其妙的攻击?我的生活会不会变得很顺遂,一生都不再有波澜?奥黛尔声讨我的那篇文章,我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每一个字我都能反驳,但好像……只要顶着这张脸,我就无法堂堂正正地回应她。”

她难堪地垂下头:“因为我确实靠这张脸得到了很多便利,我在公爵府邸学习,被O.G先生收留,被周围人追捧喜欢,好像都是因为这张脸。是不是只要顶着这张脸,我就注定卑贱,没有证明自己的机会,是个腐朽的秽物……”

埃里克看了她很久很久。

尽管他十分迷惑,她为什么选择跟他剖析自己的内心,但并不妨碍他看到她的诚恳。她仿佛一个在神灵面前忏悔的信女,是如此真挚,如此坦诚,如此信任……他。

因为她的眼神,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冲动。

他从不相信神灵存在于世,倘若世间真有慈悲的神灵,他的前半生怎会如此坎坷而悲惨,仿佛背负着世人的恶念出生,明明从未作恶,却一直在被恐惧、被厌恶、被驱逐。

但他不介意用自己这双陷过肮脏泥泞、折过死囚脖颈、筑过残酷刑室的手,给她一个短暂的、如同神灵般的庇佑。

他走出乐池,来到她的身边:“把手给我。”

她愣愣地把手交上去。

他的手掌还是那样冰凉,没有正常人的体温,握住她的力度却很稳很重,让她安心的同时,又有些面红耳赤。

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紧张又期待。

走到大街上,树叶间已漏出微青。她看了看怀表,有些羞愧,原来已经快要天亮了。她自己浑浑噩噩不知道时间也就算了,竟跑去打搅别人,还好他并没有说什么。

天空虽未大亮,街上却已响起劳作的声音。系着围裙、头戴白巾的中年妇女,抱着一箱葡萄酒,身手敏捷地朝一栋公寓跑去;车夫拿着刷子,埋头搓着马镫、马车的污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从黑栅栏里走出来,一边亲吻手上的厚信封,一边放.浪形骸地大笑着,旁边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她反倒满不在乎地飞过去一个媚眼。

这些人可能都曾冷嘲热讽过白兰芝,但嘲讽白兰芝并不是他们的主业,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

流言有时候令人悚然,有时候也不堪一击。

白兰芝的惧意消散了一些,若有所思。

他们穿过精准排列的建筑,经过协和广场、凯旋门,走到郊外,天光已然大亮。林野平整而开阔,树叶随风而动,簌簌发响。日月经天之间,万物始终岿然不动,长盛不衰。她看着白云,看着青草,后脑一阵清明通透,烦恼好像也随风而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