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速爬行了二十多分钟,绕过树木遮挡之后,是一片较高的台地,最高的土岗拔地近三米,还留有旱作耕种的痕迹,历中行一眼瞅见了土岗边缘的探方,下了车就直奔那里。他步伐矫健,于土地间穿行无阻,小郑停好车之后已然跟不上了,只能远远缀着。
问了一个队员,此地负责人是省考古所的潘队长,历中行读到过他关于东周楚城的论文,文中可见理论扎实、实践丰富,但未曾谋面。队员带他绕夯土基走了小半圈,找到潘队长。
潘队长四十岁上下,敦实和善,一听“历中行”三个字,喜出望外,连称久仰,关心地问他大老远过来有何贵干,不顾满身尘土,拉着他就要回营地给倒茶喝。历中行有点受宠若惊。
他天天和土地打交道,躲进小楼成一统,哪管春夏与秋冬。在北京、河梁两地久未经历这样的礼遇,历教授早忘了自己六七年前已是考古界响当当的后起之秀,离京后,又先后坐镇数座大墓的开掘,时也命也,煌煌履历,放在同研究方向的同行中,毋庸置疑的第一人。
他按住潘队长,说喝茶不急,急着找人。
第22章 22 心气
22
洛安遗址分布着四个高台,潘队已将它们依次编号,于老师正在被农田水利设施破坏得比较严重的第三号台西南边缘做测绘,这也是洛安遗址最后的测绘区域。
听见有人喊他,他抬头,看见潘队长身边的人,先是一愣,然后充耳不闻地低下头,继续调试仪器。
潘队见他这个反应,着实没想到,还想上前,历中行拦住他,表示自己是有求于人,希望和于老师单独聊聊。潘自然同意。
历中行一个人走过去,影子来到于脚下时,对方下意识挪了一步,离远了他。
“于老师,我联系不上你,冒昧过来,是想请你去河梁的新梁遗址做一下专业测绘。”他不再靠近,站在一旁道。
“所里没别人了?”于看也不看他。
历中行耐心解释:“我们时间很紧,新梁遗址范围较大,比较着急。于老师你离得最近。”
“不去。”对方干脆道。
历中行缄口片刻,说:“既然公事您拒绝了,那我们谈谈私事吧。请问我哪里开罪了你,于老师能不能明白告诉我,如果确有其事,是我的错,我一定改。”
闻言,于老师终于肯掸起眼皮看他,只一眼,历中行便将他目光里的嫌恶辨得一清二楚。
又因比他矮半个头,这微妙的身高差和历中行由顶至踵的坦然,教那抹嫌恶里更添了忿愤。
“你改不了。”他冷冷地说。
“或许,你应该先指出我哪里错了。”历中行不由得想起另一个人。
同样的目光,同样冰冷的语调,数年师生之谊,一朝崩毁不存。
高楼岂能平地起?一砖一瓦,一阶一砌,皆是日日相处、谆谆教诲,音容所筑,心血凝成。如果说黎永济的关怀照料是他展翅前的窝巢、得以茁壮的泥壤;那么郭恕的奖掖期许,就是他的凌烟阁,他的岳阳楼,他的北海与南冥,曾经挂他乾坤图,安他鸿鹄笔。而今只剩颓垣遍地。
昔年光景,在这一刻,在于的目光中复活,像那幢高楼的一缕幽魂,那段师生情谊的几颗余音,在此时此地复活,只为讥笑他的徒劳,他的无力数年过去,你还是一样对此事毫无办法,只能接受,只能认命。
历中行的喉头酸滞,舌压重石,手脚都失了力气,唯有一把骨头支着他,支着他沉重的躯体。
但他甚至站得更直了。站得挺拔,静穆,如扎根在那里的一棵树。
“章呈之和你说什么了?”他执拗地问出口。
他们都觉得,他错了。
他错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