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及的目光自赵嫣酡红的面颊掠过,垂眸道:“殿下谬赞。”
赵嫣心里清楚,周及素来?识人困难,这等需与朝臣寒暄客套的宫宴对他来?说无异于折磨,定是出来?躲清静的。
这迟钝淡漠的模样,倒与经筵讲课时判若两人。
提及今日经筵,赵嫣有几句话憋了一下午,想想还是得说出来?。
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站着,开口道:“周侍讲今日的课讲得绝妙,‘开源’之论?也有点意思。”
周及疑惑地看过来?。
赵嫣见他如此神情?,不禁扬唇:“但孤并不全然苟同。”
周及对待学识政论?极为认真,当即凝目,谦逊道:“愿闻殿下赐教?。”
“你与左相大人主张开源,鼓励耕种,缫丝织绸,力求扩大收益以充盈国库。这本该是好的想法,可你们有无想过,这个?‘源头?’或许从根本上就是坏的。”
“殿下此言何意?”
“粮肉盈仓者,非力田农户;遍身罗绮者,非养蚕之人。”
赵嫣笑?了声,徐徐问,“‘开源’挣来?的银两养着的是谁?会?是辛苦耕作的百姓吗?”
她的嗓音低且柔,带着少年特有的微哑,却无端有种掷地有声的力度。
周及面色始终平静,清朗道:“臣明?白殿下的疑虑。然当下局势危如累卵,任何一次动乱都有可能带来?灭顶之灾,大玄经不起内斗了。”
所以他和?老师的想法一样,在尽量不触及掌权者利益的前提下,寻找‘开源’之法。
月华泠泠如霜,照在周及身上,与他气质极为吻合。
赵嫣并不打算与周挽澜争输赢,即便?辩论?,也始终拿捏着君臣间?应有的分寸。
她只是想起了赵衍写给继任太子绝笔遗书上的那句“但求承吾未完成之志,推吾未施行之法,挽大厦之将倾”,想起了那份卷轴上虽傻而勇的新政内容,忽然想为赵衍说点什么……
赵嫣怀藏秘密,不能在经筵上出风头?。她只能像眼下这般,借着酒意对着一个?信得过的端方君子,将赵衍无法宣之于口的那些话一一道来?。
“扬汤止沸,终归是与士族治天下,而非与百姓治天下①。”
赵嫣点到为止,换了温吞的语气,“孤有点醉了。如有失言,还请周侍讲别介怀。”
说罢点头?作别,继续沿着曲折的回廊信步而行。
周及拱手恭送,望着脚下的长影,久久凝思。
大概方才和?周及辩得太认真了,骤一松懈,才发觉那股酒热更甚,飘飘然若踩在云端。
她以手背贴了贴绯红的脸颊,吹着风穿过长廊,转过拐角,险些撞上等候在此的某人。
看到眼前熟悉的衣料,赵嫣心中?咯噔一声。
还未来?得及后退,她就觉腕上一紧,继而被拉入了一旁的偏殿中?。
门?吱呀一声在耳畔关上,带起的风撩动赵嫣耳后的垂发,使她不得不眨了眨眼睫。
宫人都在前面的紫云阁伺候,偏殿空无一人,黑灯瞎火。
暖光透过门?缝,在闻人蔺眼中?投下窄窄的一线橙红,洇入深不见底的眼波。
“殿下?”流萤被关在外?头?,担心地叩了叩门?。
赵嫣忙道:“我没事,就在此处歇会?。”
闻人蔺仍维持着手掌抵门?的姿势,俯身垂首看她,含着浅笑?道:“殿下在躲本王。”
赵嫣蓦地心虚,贴着门?扉道:“哪有?”
“那为何殿下一见本王就跑。莫非是本王有什么地方,对殿下操劳得不够尽心吗?”
“操劳”二字,他咬得格外?轻沉,带着悠然逼问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