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言不意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霄白……”
“老师,”周檀抬起头来,眼中噙着泪水,迟迟未落,“如今四野清平、朝中安定,陛下能听谏言、励精图治,这不就是……父亲的愿望吗?您穷尽一生心血遏制党争,好不容易才让我朝风平浪静、上下归心,学生……不愿意只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将其毁之一旦。”
他重新伏下身去:“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学生若能有老师一半,为天下谋半分福祉,便是不枉一生了。”
顾之言听得懂周檀的意思。
他追到京都的执念,不过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只要知晓皇帝对萧越仍有旧情、当年并非刻意,就足够了。
他想要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不能打破他苦心维持多年的平静。
顾之言胸口微痛,伸手扶他起来,颤声唤道:“霄白……”
霄白啊。
白湫能教出这样的孩子,想必萧越在天有灵,也会欣慰不已的。
他陪学生醉酒,饮至中宵,周檀告辞离去,临行之前,顾之言扯着他的衣角,问了一句:“霄白……你想做书写历史的人,还是被历史裹挟的人?”
周檀踉踉跄跄地行了几步,说了句什么,声音被散在夜风当中,混入酒气里,风一吹便忘了。
那句话渐渐回笼,与面前的女子口中所言奇妙地重合起来。
曲悠极为守礼地站在亭柱之前,闻言非常疑惑地反问了一句:“顾相为何有此问?”
“……书写历史的人,难道不被历史裹挟吗?”
*
曲悠没有机会得知顾之言为何要问她那个问题。
汴都燃烛案起,人心惶惶,听说顾相的门生故旧,皆悉被投入狱。
父亲因与顾相有修史之谊,被牵连入了刑部。
母亲身体不好,一朝病倒,家门之重一下子扛在了她的身上。
高云月偷偷为她送来傍身银两,潦草信中写着她本想亲来探望,但高则十分警惕,勒令她这段时日不许出门。
曲悠逐渐发现操持府中大小事务也不算太难的事情。
只有一桩,父亲入狱之后她开始夜夜做梦,梦不连续,只言片语,令人惊愕。
她梦见她在系满红绸的树下痛哭流涕,在晴日徒手掘开另一个人的坟墓,亲自将自己埋葬。
她梦见大雪纷飞的朔漠,黑色城墙高得仿佛一辈子都不能越过,她贪恋日光,在静水香的气息中闭上眼睛,再也没有醒过来。
她还梦见一个看不清面孔的白衣男子,只依稀记得他衣摆处绣了竹叶。
她和这个看似温柔的人恶狠狠地吵架。
可我……我愿意陪你烂在青史简上!
我不愿意!
曲悠被这些没有头绪的梦折磨得心神不宁,府中事多,没有机会前去岫青寺解惑,她将事情告知最小的弟弟曲向文,曲向文听了也困惑,回去连看了两天的《周易》和《庄子》。
读这些有什么用,难道……庄周知晓自己为何化蝶吗?
曲悠还记得她落水的那天是个雨天。
大抵是梦游,那个白衣男子穿越她的梦境,来到了现实,她听见手指勾弄琴弦的声音,曲子似乎是《金缕曲》,也好像是《短清》。
她追着那个影子,一路来到后园的湖泊之前,湖面上起了大雾。
没有看清他的脸,她便失去重心,猝然落水。
风吹动窗前尚未读完的《庄子》书页。
人生千载,太虚遨游。
唯有钟情不肯休。
曲悠猛地从榻上醒来,发丝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弟弟妹妹见她醒来,嚎啕大哭。
“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