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先笑了,投来的目光有穿破时空的力量,透过他缅怀着谁。“当年,早十来年了,你二伯也是坐在这里,一样看我。”
“你们家的男子汉,都是很像的。”老何每个字都放得慢,带着赏识般的欣慰,“当年他入伍手续办下来了,来我面前挂个号,我说老柏很有福气,他的儿子里没有孬种。兰冈主动请缨,要去最危险、炮火最凶的地方,不苦不难不要命他绝对不去,他决不当少爷兵。我说好,你要当少爷兵来享福镀金,我何铭长第一个不同意;你有这个觉悟,那就好办。当年他辗转几个军分区,打得最凶的时候,连我都没有他的消息,你们家太太很不好受,我还说过,有必要就该准备后面的东西。”
柏千乐默默无言,老何讲的古跟他的记忆照应了。那时候,时局动荡、尘烟纷扰,每天街面上流传着真真假假的战报和流言;一个班里,同学们不时请假缺课,人总不齐。再露面时,胸前的白菊,臂弯上的黑丝,又是谁家的哥哥姐姐、叔伯姑嫂。那些声光色柏千乐一一铭记:吃斋的柏夫人、愁云凝重的大人、终日长明的壁灯、还有那些金银纸降真香、明光烛和供奉台……连寿材都预备下了,现在想来,的确如何老所言,“准备后面的东西”了。
那毕竟是造就柏闲璋、柏兰冈赫赫威名的时代。彼时柏千乐尚且童稚,他没有直面惨烈的战火,而是隔着玻璃罩,他仍然在温室里;在常青山上的光阴陈旧漫长,漫长得无聊了,每天的伤亡登在报上,似乎也不过是城池变化的注脚。柏千乐心知自己没有评论高低的资格,因此只是沉默。老何满意他的乖顺,他也向来是最懂事的,因此道出真意:“乐乐,我的意见是,你二伯这件事过去以后,你就不要在军里了。你去接他的班,他十几年辛苦,丢掉了可惜。我们这班人么,老了,终于养了个得力的年轻人,不容易。”
终于是天光乍现。柏千乐面色不改,心里却翻起风浪,怪不得从前柏兰冈总是行踪神秘,原来这里头不止柏家的份。强悍如他,也作了人家好用的手套。
他甘心么?当年坐在这里,面对游刃有余的老何、或者比不输于老何的其他人这些真正抓着权柄的巨擘,柏兰冈也是只字不提,他点头得甘愿么?
柏千乐不知道。他喉头呛出血腥气,那是强烈的愤恨逼出来的不甘愿。柏兰冈的沉默或许是接受,而柏千乐的沉默,是无声的回绝。这是他身对权势锦斓袈裟在人间的金身塑像唯一可作的反抗。老何明了,只笑:“千乐,不要不愿意。我不是空口提的。别的小孩看不懂人情世故的时候,你已经很应变了,这是你的聪明。只是聪明过头,你就没有你叔伯那样子的血性,你要爬到闲璋那样的高度,我看是难。我睇得好明。”老何讲了句方言,同时竖起剑指隔空点了点他。
老何叩了叩台面,柏千乐瞥了眼他的杯子,主动起身续茶水。除了絮絮的水流声,一时岑静。添了茶,老何端起来抿了抿,随手又置下瓷盅。“还有件事,倒是我的私心。我有个小孙女,年纪也不大,跟着她父母地方上调职长大的,所以没有这班京城公子小姐的坏脾气。她母亲今年升进部委了,她也来看看我。你们都是年轻人,接触接触不要紧。我是这个意思,你怎么想?”
柏千乐定了定气,他想,从小老何对他便照顾颇多,更是在一班大院子弟里对他青眼有加,他以为这便是老何的欣赏了。不料老何赏识他如此,宁愿将孙女都交托自己,何家金闺,难道会缺乘龙快婿?老何却把这红线签在自己手上。不论是非,对一个男人来说,这都是“知遇之恩”。柏千乐很承他这份恩情,然而一码归一码,苦恋而不得,便成了刻骨的偏念。他心里再容不下不相干的男女了。他叹息,恩义难辞盛情难却,他竟是要做这最难的事:“爷爷,您看重我,这份赏识之情,我很感激。以前您交代我办的事,我都照办;读军校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