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说你还不乐意了。”医娘笑着给孩子打好襁褓,便抱过去先给英婶子贴贴脸。这会儿她已经哭累了,皮子哭得红通通的,也还没消肿,是绝称不上好看的,但在英婶子眼里却是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她最高兴的是女儿不像尖嘴猴腮的林司曹,和小石头一样,圆圆脸,都像她呢!

太好了!

英婶子只觉受再多苦头都心满意足了,稳婆见她眉目舒展,又将她周身都检视了一遍,才将收拾得利索的孩子抱出去,给外头听闻哭声而翘首以盼多时的林家五兄弟看了。

隔了一间屋子,英婶子躺在床榻上,都能听见外头几个蠢小子惊天动地的欢呼,一个个猢狲成精了似的嚷着妹妹!可算有妹妹了!

英婶子正奇怪怎没听见小石头的声,床边便忽探过来个大脑袋,一双清亮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小石头竟趁着众人都在为妹妹欢呼之际偷偷溜了进来。

英婶子便侧过脸,笑着问他:“见着妹妹了没?”

小石头没答话,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英婶子,将她疲累的模样上下打量。他很快便注意到英婶子额上一绺绺汗湿黏腻的发;因过于用力而充血的眼睛,掌心里掐出的十个血印子,还瞥见了墙角竹篓里沾血的床褥子。

他张了张嘴,突然语无伦次地哭了起来。

此时已过昏时,家里陆陆续续点起了灯,满室暖黄,映着小石头嚎啕的脸上,显得都有些滑稽。英婶子起先并不知他为何哭,只柔声哄着:“没事了,娘生得很顺利。”“终于有妹妹了,可是高兴坏了?”

说着说着,她声音才一顿。

她才看到了小石头两只手掌手腕都擦破了皮,血丝一片,棉衣上也沾满泥污,手肘膝盖都是泥印子,只怕是摔了,看着摔得还不轻呢!

她眉头不免蹙起来,正想问问怎么回事,但她的话还没问出口,她便听见小石头用手胡乱抹着鼻涕眼泪,抹得脸上一塌糊涂,好一会儿才能说出囫囵话来,头一句便是:“阿娘,你疼不疼呐?”

英婶子的心立刻变得酸涩闷涨,她见儿子这糗样,想笑,却没笑出来,反倒一张嘴便尝到了咸涩的泪。

她叹了口气,张开手臂将床边的小石头搂进自己怀里。她体格强壮又好生养,如今也不是头一胎了,连她自己都对自己挺放心的,快临盆了还是风风火火地干活,一点儿也没有消停过。

她都记不起以前有没有人为此问过她了。

似乎是记忆中头一回,在所有人、哪怕是她自己都因终于得愿以偿而高兴时,却有人感同身受了她的苦痛,问她,你疼不疼。

疼啊,怎么能不疼呢。只是所有人都理所应当,认为女人生娃是天经地义的事,是天生便应当承受的,甚至连她自己有时也会如此麻痹自己。

英婶子吸了吸鼻子,轻轻拍着小石头的背脊,自己也难得袒露出脆弱之感,垂下依依目光,温存地贴近了她的孩子。

***

金乌西坠,天色昏昏然,戌时已过。

军器监的小内侍福来从廊下端来了林大人的晚膳。

他才十二岁,生得瘦猴儿似的,领到的内侍衣袍也不知是哪个高个子穿过的,又旧又大,他穿得不大合身,袖口挽了两截,临时粗糙地拿针线缝了两针,好歹不会总唱大戏般垂落下来了。

他手里提着食盒,从夕阳一步步褪去的长廊尽头走来。这个时辰,晚照已退到了朱红宫墙上,照亮了一半,又投下一半影子。他走过后,光又西斜几分,慢慢地廊子里便隐在晦暗中。

福来步子迈得很快,步履间还有些雀跃。

往常这时节,只要把晚膳递进去,林大人便会叫他退下,不必再伺候。他便能早早回那廊庑房歇着,想起这便忍不住心里偷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