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抽过汗巾为她擦拭,淡淡道,“我的确曾经起誓,这一生必要从污秽低微中打出一条路来,出人头地。”

婉婉心口泛起一阵紧涩。

“可是那年我十五岁。”

他说了下去,慢条斯理,略带冷香的书卷气息,“等真的出了仕,做了官,见过许多人,历经了许多风浪,才明白时刻占着高位,也未必圆满。为人臣,‘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就像今上无道,我因此假死匿盾;而来日,若李延琮做了皇帝,尚不知是何等情境,我不想、也断不能再贸然跌进官场,总要过两年再做道理。我本想着,等天下平靖,我们修葺了徐家的宗祠,便到四处走走从前同你读欧阳修的《于役志》,说起他半生贬谪流落,你还羡慕他能一路游山玩水,自在逍遥。这回我们也学他,好不好?”

婉婉怔怔惊讶着,不能置信地看着裴容廷,愣了一会,忽然笑了。

她抱着膝头,轻轻念道:“晚入沙河,泊舟西仓,出仓北门看雨,与安道弈……甲戌,知州陈亚小饮魏公亭,看荷花……”

都是《于役志》的句子,因为是裴容廷教她的,所以当初读得格外用心,至今仍能信口拈来。

裴容廷接过来道,“春天下雨的时候,我们到西湖上去,夏日普陀寺的莲花最好,秋天去三江看潮,冬日”

“冬日我们烤肉吃!我不爱鹿肉,嫌它筋子大,我要吃牛里脊,吃小三叉。”

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笑盈盈扭过身来,扑在了裴容廷身上,他也就纵容着,顺势躺了下来。

吹灭了灯烛,外头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打着窗外的竹叶。

秋雨阑珊,阴灰的天色,阴灰的帐子,她伏在他身上,浑身雪白的像是一汪牛奶。

这是承德五年的最后一场雨了。

【1】《汉书·张敞传》:(京兆尹张敞)常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画眉妩。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上爱其能,弗备责也。

扣,cc扣号:23034cc14523/梦中c星推文银瓶春终

承德六年的初春,还没出正月,李延琮的兵马进了南京。

到南京,先到祖庙祭拜,召集了当地的名门望族,众目睽睽下自先帝牌位后请出遗诏,当场宣读。而婉婉作为徐家唯一留存的人口出面,抛头露面地与众人讲演了曾经先帝“托孤”于徐相,承德皇帝逼宫篡位,而后伪造诏书,诛杀旧臣的秘辛。

对于婉婉而言,这样能洗脱徐家冤屈的机会,是千载难逢。

她披着端凝的毛青大袖长袍,系一条玄色铁线裙,头上戴乌纱幅巾,男人的装扮,粉黛未施,倒使她见之忘俗。

出落落大方,进退有度,这是贵女必要的修养,尽管婉婉的性子并非如此。

自此,李延琮“另起炉灶”,黄袍加身,以金陵为都城,设小朝廷,年号崇熙。

一国领土,两位君主,一母同胞的兄弟打擂台,这也是大梁近两百年国史上从未有过的奇闻。

北京那位自然气得怄血,发檄文骂得李延琮狗血喷头,可那又怎么着,还能把他的祖坟刨了不成?

说来说去,不过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李延琮为彰显体面,下旨修葺金陵旧宫,可他到底也没住上两日,便于承德七年的夏天北上。

彼时,经过一年的修整军备,巴蜀已在他们西进的铁骑下踏破。大梁境内,属巴蜀最是易守难攻之地,其次便是四面临关的关中地域,秦汉皆是以此为根据,向外扩张。时机已经成熟,李延琮也不再弄那些咸了淡了的阴阳怪气,当着心腹将领,郑重拜了裴容廷将军头衔,随即领兵跨过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