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疑心是自己看离了眼,喘着气掐了掐太阳穴,半日方不可置信道:“……张将军?”

张崇远尴尬地笑了笑,想叫“殿下”,觉得不对,叫“将军”,也不合适,只得说了个秃头的句子,伏在地上拜见:“是,是老臣。”

他长到如今快五十岁,明明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可眼看见从前的王爷与内阁大臣,像两个市井流民一样搅在一起打架,还是震撼得无所适从。

李延琮收回手搭在膝盖上,眯着眼问:“你,你怎么”

“臣、臣是接了裴裴中堂的帖子,有事来与中堂商议。”

张崇远是朝廷的人,来找裴容廷商议?

李延琮立即警惕起来,酒散了大半,回头看看裴容廷,他反应更快,已经站了起来从容掸着袍子。

李延琮虽然大醉,人可没傻,很快拼凑回理智,拧着眉肃然问:“他都许了将军什么?”

显而易见地,裴容廷正在说服张崇远倒戈,所以才选了间如此不起眼的小酒肆。而张崇远既然冒着风险只身前来,似乎也已经有了相当的进展。

李延琮与张崇远素有交情,一来敬重他,二来也知他是有些愚忠的人,因此才没在他身上起策反的动念头。

也不知裴容廷施展了什么手段?

这是大事,李延琮很快起身,两手把鬓角散发往后一捋。

虽然脸上花花黎黎挂了彩,那样子竟是很骄矜的,然后清了清嗓子,叫人进来拾掇。

他吩咐:“给我们再腾出间房来。”

掌柜站在门边不敢进来,战战兢兢道:“是、是……”

李延琮扫了一眼地上的茶汤,“待会送壶雨前龙井来。”

“老爷,小的店里没有、没有雨前龙井。”

“那还不麻利出去买,账就送到杭州衙门里。”他也没看掌柜的,那不耐烦的声气儿就已经吓得掌柜唯唯诺诺,赶紧退下了。

李延琮转过头来,却略弯了弯腰向张崇远告罪,引得张崇远还礼不迭,那纹丝不乱的劲头,一点儿看不出方才放浪的狠意。

等再落座细聊起来,李延琮才知张崇远来投的缘故。原来那张家祖籍便是荆门附近,自从前年北边打仗,他便把妻儿老小送回了湖北老家,年初襄阳打仗,他本是求了皇帝照拂家人,不想皇帝心急,为了奇袭,竟顾不得转移张家便叫人开了火。

张崇远知道了,忙叫人去寻,不想祖宅竟已经人去楼空。

他正心急如焚时,接到了裴容廷的信函。

这时候,他才知晓家人早已被李延琮的人提前接到了南方安全的地域,而这位“李延琮的人”,便是本应身葬长江的裴容廷!

不得不说,裴容廷这一步走得漂亮,称得上高瞻远瞩,连李延琮也不免要佩服。

他睨了裴容廷一眼,是侧脸,看不到另一边唇角的青痕。

寂寂的眼睛,幽深乌浓,看着人摸鬼样风度翩翩,下起手来倒真狠。

李延琮脸上冷冷的,心口的伤处却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们没有再北上回淮安,而是在杭州衙门住了下来,整军备战,准备直抵金陵。婉婉被从淮安接了来,为了来日去皇陵时指认遗诏。

这天已经是立冬了。

小轿送到二门,正门遇上裴容廷与李延琮送张崇远出门。

他俩也就在这种时候能走在一条路上。

婉婉打侧门进来,远远的先看见裴容廷的背影。静安跟在身后,瞧见了她,忙要和裴容廷禀报,却被婉婉摇着手儿给止住了。

她见四周静悄悄的,便垫着脚偷偷绕到他身后,才想叫“容郎”吓他一跳,裴容廷竟忽然停住转过了身。

婉婉没防备,一头撞在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