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一支笔好厉害,他不仅写出了一群性格各异的丫头,还写出了她们各自对前途的不同态度。
有的丫头,最典型的是晴雯,对前途毫无忧患意识,整天只在那里任性,慵懒时也真慵懒,补裘时也真玩命,仗着贾母喜欢、宝玉宠爱,就对王夫人麻木不仁,读者多半会喜欢她,因为生命最难得的是无遮拦真性情。但是,书里不止一次写到,晴雯对小丫头和婆子们,动不动就以“撵出去”相詈骂相威胁,她还擅自做主扎骂坠儿实行撵逐,直到厄运袭来前,她就一点也没有去想,自己也是可能被主子撵出去的。曹雪芹对晴雯的聪明灵巧活泼洒脱充满了赞美、怜惜,但也不留情面地刻画出了她那毫无忧患意识的生存状态。因为事前没有丝毫准备,一旦被撵,她只能死亡。
有的丫头,却对前途有所忧患,从而早作打算。坠儿为什么窃走平儿的虾须镯?想必不是为了戴在自己腕上。坠儿在怡红院是地位很低的丫头,她知道自己到头来会“拉出去配一个小子”,总体而言,她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但是,如果她小有积蓄,有一定的财力,那么,在被“拉出去配小子”前,至少可以通过贿赂参与处理此项事务的人,比如林之孝家的,来避免被强配给丑陋酗酒的小厮。书里写到,贾琏房里的男仆来旺的儿子酗酒赌博、容颜丑陋,可是来旺家的仗恃凤姐的威势,就要强娶王夫人屋里的彩霞,可见“拉出去配小子”往往是会遭遇到很恶劣的情况的,坠儿的窃金,显然是她因忧患前途才铤而走险。比坠儿高明的是小红,这是曹雪芹重墨刻画的一个具有忧患意识,而又正面努力去争取个人幸福的丫头形象。书里特别写出,小红和坠儿是密友,她们之间是可以说悄俏话,并互伸援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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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极其重要,通过宝、黛同读《西厢》和黛玉聆听《牡丹亭》曲而心动神摇,写出一对贵族青年男女对恋爱自由与婚姻自主的向往,也揭示出他们那进步思想的精神来源,这是给《红楼梦》读者印象最深,历来论家分析最多,也是将《红楼梦》文字转换为影剧绘画等其他艺术形式时必然首选的经典场景。
第二十三回是书里写宝玉和众小姐还有李纨等迁入大观园后的第一个篇章。按说,宝、黛的爱情故事刚入佳境,大观园里又有那么多重要的角色,该有多少故事可写啊,到第二十四回,该接着写那些公子小姐的“正传”才是,怎么忽然笔锋一转,却先将场景移到了远离大观园的市井。下半回虽写大观园,却将黛、钗、探、惜等一律靠边,将“舞台追灯”去圈定了一个三等丫头小红!这回的回目竟是“醉金刚轻财尚侠义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据书里交代,小红是在宝玉他们搬进来之前,怡红院还是空置状态时,被父母安排到那里去看守空房的,这一笔也很有意思,进一步映证我在前面的分析,就是林之孝本姓秦,与秦可卿来自同一背景,秦可卿“画梁春尽落香尘”后,他虽然不必跟着去死(秦可卿是“义忠亲王老千岁”那边违法藏匿到宁府的,他那一家是“老千岁”未坏事前赠送过来的,性质有些区别,不是“私盐”是“官盐”),但毕竟来历不洁,所以在荣国府里必须低调,那样安排女儿也算既实惠也隐蔽。但后来元妃下旨让宝玉和众姐妹住进大观园,宝玉选了怡红院,带进一群有头有脸的一、二等丫头,小红就只能屈居三等了。小红也曾想在宝玉跟前争个宠,无奈平时根本近不了身,偶然一次恰好别的丫头都不在,去给宝玉倒了杯茶,宝玉却问她是否也是自己屋里的,而且刚好遇到给宝玉提洗澡水回来的秋纹和碧痕,那两个发现她“趁虚而入”,大为愤慨,后来就跑到下房去对她兴师问罪,这样当然就更加深了小红的忧患意识,她就进一步决心抛开宝玉,丢掉幻想,另谋前途,回目里说她“痴”,其实她是非常地清醒,是个“醒女儿”(这样的三个字恰可与“醉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