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内部的政治伤痕,却仍然在乾隆四年出现了弘皙逆案。皇族内部的权力斗争会波及到依附于各派政治力量的贵族官僚,包括内务府的包衣世家,曹雪芹家就是因为接连被牵扯进去,而终于“树倒猢狲散”,“家亡人散各奔腾”的。但是,统治集团内部的这些权力斗争,对世俗生活,对社会上一般的小康人家,也就是对中产阶层的直接影响,并不那么大。
尽管这三朝大兴文字狱,实施非常严厉的思想管制和文化专制,但是也并没有堵住所有的宣泄渠道,俗世的文化消费依然相当丰富多彩,戏曲和曲艺都在走向繁荣,《红楼梦》《儒林外史》《聊斋志异》都被创作了出来,并且终于流传到了今天。
这是中国国力大提升的时期。康熙元年,人丁户口为一千九百二十万余,地五百三十一万余顷,征银二千五百七十六万余两。到康熙六十一年,人丁户口达到二千五百三十余万,外加享受“永不加赋”政策的滋生人丁四十五万,可耕地增加到八百五十一万余顷,征银达二千九百四十七万余两。雍正暴死前一年,即雍正十二年的统计数字显示,人丁户口达到了二千六百四十一万余,“永不加赋”的滋生人丁则有九十三万余,耕地面积达到八百九十万余顷,征银数是二千九百九十万余两。到乾隆二十年那是乙亥年,在那一年之前,甲戌本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已经整理出来,其中有不连贯的十六回一直保存到了今天,我们可以查到这样的统计数据:人口(不是户口)达到了一亿八千五百六十一万余,各省仓储米谷总数三千二百九十六万余石。可以说,那一百来年里,中国的GDP在飞速增长,那期间国家版图也得到展拓和稳定。历史的宏阔脚步,对家族、个人命运往往是忽略不计的。曹家的兴衰荣辱,以及那个历史时期里青春花朵的陨落,理想的破灭,道德的沦丧,主流文化的空洞,自由心灵的窒息,都成为一些需要另外讨论的问题。总体而言,不止一位历史学家会正襟危坐地告诉我们,就国力的提升而言,那是中华盛世。《红楼梦》,有的论家认为是一部阶级斗争的教科书。作为证据之一,第一回里写到火灾后的甄士隐只好和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生,以下的这些句子曾被反复地引用:“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似乎曹雪芹是在写农民起义对统治集团的冲击。其实,康、雍、乾三朝,特别是曹雪芹生活和写作的那几十年里,是农民起义相对比较少的时期,当然阶级矛盾是一种恒久的存在,贫苦民众的小规模的反抗是持续不断的,但大规模成气候的农民起义,那阶段里就是很少,甚至可以说基本上没有,也是历史的真实。
那是一个诡谲的时代。在那样的社会状况下,像甄士隐那样的中产阶层人物,毁灭他和他家庭的因素,既不一定是卷入上层权力斗争,也不一定是受到农民起义军的冲击或胁迫,最主要的生存威胁,是“鼠盗蜂起”,那主要是尚无明确政治目的,只为谋取一己利益的零星反抗行为,说白了,其中一大部分就是刑事犯罪活动。当然,天灾往往也会掺合到人祸里,甄士隐先是爱女被窃,紧接着就遭遇回禄,人财两空,而更可怕的,是遭遇到人性的黑暗,他投奔到岳丈家,不但没有获得人间的温暖与慰藉,他把自己所存积蓄完全交给了岳丈,岳丈却对他“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导致甄士隐“贫病交加,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最后在听到疯癫道人的《好了歌》后,大彻大悟,当即说出一大串《好了歌注》,说完竟将道人肩上褡裢抢过去背着,随那道人飘飘而去,不知所终。
曹雪芹把甄士隐岳丈命名为封肃,谐“风俗”的音。甄士隐原来居住的地方十里街仁清巷,谐的“势利”、“人情”的音。这谐音里有作者很沉痛的心曲。那个时代国力的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