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光很少说死找上了谁谁,连死神找上谁谁都少见。
顶多说「阎王敲门」、「小鬼敲门」这样的话。
阎王、小鬼倒确实是个名词对象,死却不会是这一类有意志的对象。
这也是欧化的一种表现了。
前面说过,余华跟博尔赫斯一样,对但丁极为推崇。实际上《神曲》那个经典的开头,在改头换面后同样为余华所用,称为他处理记忆、时间的趁手工具了。
我在人生旅程的半途醒转,
发觉置身于一个黑林里面,
林中正确的道路消失中断。
《神曲》讲述的是一场非常罗曼蒂克的超现实之旅(尽管在但丁的观念里,地狱、天堂这些东西很可能是真实的),如何由此岸世界进入彼岸世界就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了。
但丁在这里采取了一种故意混淆时间/空间的写法。
「在我人生的半旅」,既指代实际的年龄,同时也强调空间的转换。
余华也正是这样,在人到中年时,重新发现自己的童年记忆的:
一九六五年的时候,一个孩子开始了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我回想起了那个细雨飘扬的夜晚,当时我已经睡了,我是那么的小巧,就像玩具似的被放在床上。屋檐滴水所显示的,是寂静的存在,我的逐渐入睡,是对雨中水滴的逐渐遗忘。应该是在这时候,在我安全而又平静地进入睡眠时,仿佛呈现出一条幽静的道路,树木和草丛依次闪开……
黑夜所代表的非理性,沉潜的记忆,诱发的恐惧,使余华凭此踏入另一个梦魇般的世界。
黑夜和道路出现,树木和草丛依次闪开,由此进入一场记忆之旅。
童年的记忆当然不是此世界,因为它已经过去了,中年的「我」也不再是那个被世界任意疏离、边缘化,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小男孩。
但是另一方面,这些记忆又从未过去。
「一个孩子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超越了记忆,变成了一种对人生对世界的整体性感知。
正如童年生活的那个小县城一样,世界表面平静,实则充满了暴力和性冲动,充满了蠢蠢欲动和突然崩坏的可能性。
大家只是看起来「正常」,实则家家有难以启齿的暗面,而那个曾经找上弟弟的「死」,同样不知道何时会找上自己。
作为中年叙述者的余华,重新审视童年记忆时,不光捕捉到了一种梦魇的质感就像但丁游地狱那样同时这些昨天也确实从未离去,而是变成了黑夜、潜意识的一部分。
余华的这个开头,包括后面期待一个女人的回声,都能看出跟《神曲》的相似性。
只不过在这样一部现实风格浓厚的作品里,读者将看到的并非寓言色彩浓烈的地狱、炼狱、天堂,而是令人恐惧、讶异、又百思不得其解的现实。
或许也正因如此,它看起来如此寻常,寻常之下涌动的实质又如此令人不安,现实才会显得如此迷人,使余华沉浸的欲罢不能。
他童年的被遗弃,他在生活环境里的边缘角色,他自惭形秽的失格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