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疾谢过,静静看他转身,沉默片刻后出声叫住他。“医官。”

张医官背着手回头。

“医官从前劝慰我,说入了雁门关,前尘往事不如尽忘,就当重新投了次胎。”秦无疾道,“这话我琢磨了许久,也尝试过好一段日子,但现在看来,还是心有不甘,之后也不打算再忘了。”

秦无疾躬身行礼:“愧对医官嘱托。”

“无疾改日再来拜见。”

张医官瞧着秦无疾背影远去,瞧了好一会儿。

他回想起第一次见到秦无疾的时候。

那天吕迟风风火火带着人把他拖进屋来,叫嚷着:“老头儿。救条人命。”

张医官骂骂咧咧从屋里走出来,抬眼看见被夹在中间的秦无疾。他脚尖拖在地上,轻飘飘的,耷拉着脑袋,浑身是伤,骨瘦如柴,一副生机断绝的模样。

如今秦无疾还是瘦。但跑能跳了,脊背挺得直直的,高挑又单薄,脚踩着燕水口干板的土地,像棵植根不深的树苗子。

张医官收回目光,撸了撸袖子,弯下腰,继续晾晒他的宝贝草药。

半晌后,方才叹息似的感叹道:“年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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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色尚早,秦无疾闲不住,挽起袖子要去田里帮忙。

顺着田埂一路走过去,弯着腰割杂草的、坐在树下小憩的士兵,大都是生面孔。

秦无疾隐约想起那夜错肩谷中,他们一具一具叠起来的,谷堆似的尸山,心往下沉了沉。

田地之上站着寥寥几个熟悉的人物,大都包着胳膊、裹着脑袋,只要是见到秦无疾的,纷纷来找他说话。

赵阜光着半边膀子,右臂叫麻布缠得结实,满身金疮药味儿。他上下打量他几眼,突然咦了一声:“怎么回事儿……看着比之前精神了?”

秦无疾想了想,实话实说:“好好洗了回头发。应当是这个缘故。”

一道凑过来的人中还有石光,他摇头,说“不是”,随后跟赵阜一起上下打量他。

孙七明提着水从几人身边路过,抹了把汗,随意瞥了秦无疾一眼:“胖点了。”

于是几人恍然。“是胖点。”

“人还得是长长膘。显得真精神啊。”赵阜笑了,接着问他,“在代州吃啥好东西了?”

其余几人也凑热闹。

“听说代州城里的娘们儿长得忒俊,是真的么?”

“进都督府了么?那地界得多气派啊?”

“见着大都督了么?”

秦无疾被他们围着问,微微低着头,句句都回答,并没有一丝不耐烦。他留心看众人的表情,没发觉太多郁郁之色,于是特意避开了话头,对错肩谷一战只字不提。

如今刚刚入八月,距离粮食收成尚有半个多月的时间。田里的谷穗子都泛黄了,歪着头垂在绿杆子上。

这时候谷子最不能缺水。

秦无疾左手吃不上劲儿,便用右手提水,一桶桶往田里送。

有众多燕水口新来的军卒都看见了他,也看见他额头上的黥字。

好些人手上动作慢了,对上彼此的眼神,絮絮议论起来。

秦无疾只当没听到,擦了把汗继续干活,一直忙碌到了日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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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肩谷这仗打得埋汰,吕迟麾下八成人命都丧在里头了。这不仅是吕迟的事儿,还叫整个燕水口跟着受挫。

眼看着九月将近,指不定那天戎索人便会来叩关。倘若防务出了什么问题,他王祁阳便得和吕迟手拉着手一起掉脑袋。

王祁阳劈头盖脸把吕迟骂了一顿,又多扣了他三个月月饷。

吕迟一句话都没说,单膝跪着,低头听他骂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