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类似的对话出现得越来越少,想来大概是时间会淡化伤痛,爸妈的精力也不复从前,来墓园的频率渐渐低了。
记忆里妈妈每次来都会擦拭墓碑,她说“好久没擦”,那是多久没来呢,半年?一年?
如果不是昨天夜里撞见母亲梦游,钟数还真的要对“遗忘”这件事信以为真,但现在想想,遗忘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不外乎一种出自本能的自欺欺人。
献完花,听父母和墓碑叨叨了几句絮语,他们便准备离开,恰好此时天空阴霾,阴雨将至,钟妈催钟爸去停车场开车,钟爸上下一摸兜,没找着车钥匙,这才想起来,来时是老婆开的车。
“你车停哪儿了,我没注意啊。”
“哎呀,就停在那个拐弯的地方。”
俩人还要掰扯,钟数当机立断,让他们一块儿去:“你们一起去吧?我自己去出口等你们。”
钟爸犹豫道:“你一个人行吗?”
这里可是墓园,四下一望,无穷无尽的石碑,寥无人迹,这地界,随便冒出条狗来都能将人吓个够呛。
“没事的。”钟数鼻尖上一凉天上开始掉点儿了,她催促道:“快去吧,别一会儿下大了。”
“那我们先过去啊。”
“嗯。”钟数双手揣兜站在原地,目送父母离开,等他们走远了,才转身看着墓碑上活泼的少女。
她静了静,露出一个很和煦的笑容,轻声说:“又一年了,你倒是长不大,不像我,每年都有新烦恼爸妈想把我留在家里,你看出来了吗?其实……留在家里也没什么不好的,外面风波险恶,飘来飘去的,我有时候也好累。”
愈加细密的雨点落在她身上,她深呼吸,呵出一口长气,缓慢又坚决道:“可是我不能答应,也许我确实不够孝顺吧,但留在家里,就等于做你的替身,永远不能超越你的替身。”
她顿了顿,摇摇头自嘲一笑,接着说:“我以前总是心存期望,以为只要足够优秀、或者只要你离开得够久,他们迟早会爱我更多,现在我发现自己错了,不过,我好像也没那么在乎了。”
钟数从兜里掏出自己早上收到的红包,以前姐妹俩总是私下比较谁过年收到的压岁钱更多,钟数次次完败,这回,她把红包弯腰放在墓碑前,用花束压住:“从今天起,我要退出这场单方面的比赛,恭喜你”
她抬眼盯着照片上的笑靥:“你是笑到最后的赢家,我呢,要向前走了,前方会有新的棋局出现,我不会一直输下去的。”
她拍了拍碑棱:“再见。”
临走,又收回已经跨出的脚,扭头冲照片笑道:“小鱼儿,新年快乐。”
潇潇细雨,丝丝冷风。钟数裹紧了衣服往墓园的入口走,天地被雨丝连成一片朦胧,世界静得连脚步声也没有,她忽然想起刚才爸爸问“你一个人不怕吗”,可是,爸爸忘记了,她从来都是一个人走路,从来都是踽踽独行。
她当然也有家,谁没有家呢?可她的家禁不住细看,凑近了一瞧,所谓的家原来是折射出的海市蜃楼,上书“港湾”二字,但只有钟数知道,这里不能停泊,如果耽于一时的享乐而选择向假象低头,那等待她的下场,就是变成千寻父母那样的猪。
所以她宁可承受风吹雨打,只身在庞杂浩荡的社会里飘来荡去,也不肯向人性中可耻的软弱低头。
大年初二,钟数拒绝了一场事先未曾通知到她的相亲。
大年初三,妈妈出门逛街,不知从哪儿拐回来一个陆焕然。
门一开,靠在沙发上的钟数都惊呆了,比起偶遇,她妈刻意蹲守抓获的概率还要高一些。
陆焕然和她对上视线,无奈地摊手苦笑,用口形无声地告诉她:“我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