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怎么样了?”哈蒂在床头边的椅子上坐下。
“有点低烧而已,不是问题。就是自己在家太无聊了。”
哈蒂一直带着一副忧愁的神情,我说完之后她又问了些零零碎碎的如吃什么药,睡得好不好等等,但是似乎既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也没听见我回答了什么。
“安杰拉,昨天我家里来了消息,”她终于从恍惚中清醒过来,重重地咬着每一个字说,“我父亲的生意出了一些问题。具体我和你也说不明白。我母亲很着急,要我尽快回去。”
“回旧金山?”我愣住了。
“对。在英国的投资失败了,资金进了死路,股东都像约好了一样纷纷撤退,银行也不肯贷款了。”
她说得没错,我对这些经营上的事一窍不通。
“你回去做什么?”
“起码给家里分忧吧。”她叹了口气,“我父亲快要破产了,我不能还在这里休假旅游,让我哥哥顶着所有的负担。”
“但是他将来会是……家族继承人吧?”我想起了这个问题。哈蒂没有上过学,但是她的哥哥受过良好的大学教育。
“是。我知道他比我更在行,但是就算帮不上什么大忙,我也想……”
她没有说完。然后是一阵沉默。我现在还很难想象一个商界的大亨突然破产的打击是什么感觉。我看见她的绿眼睛里一片空虚。这是什么感觉呢?自己庞大的家族产业决定着自己的命运,可是她却和产业的领导层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只能在大洋的另一边徒劳地祈祷家里的男人们力挽狂澜。
“你还会再来英国吗?”我有点艰难地问。
“如果真的……那我恐怕再负担不起一次横跨大西洋的旅行了。”
我几乎要说她还可以留在英国谋生,住在亚当斯家,但是很快意识到,这是梦想。我不知道萨克雷说的一破产转眼就翻脸的友谊是不是适用于所有人,但是不管怎么说能指望他们两家有多么深厚的友情呢?家里多住一个百万富翁的女儿,你会对自己说,多管一个人的衣食住行也没有多少。但是如果是一个穷姑娘,你就要犯嘀咕这无奈地就是人之常情。
“我们以后也许不会再见了?”
“也许……非常有可能。”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我突然想哭。我很想对她说这没有什么,以后还会好起来,我们都会想念她的,希望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但是我说不出话来。只要我一开口,眼泪就会流出来。哈蒂和很少推心置腹。我能想到的我们最宏大的同甘共苦的经历也就是一起想办法按住大哭大闹的康斯坦丝了。但是每个人生活中都有这样一些人,你每天都见到,每天都一起工作,谈谈天,日子过得很平淡。你数自己最好的朋友的时候,也会有这么一个,但是你从来不觉得没有这个人会怎么样。有一天你得知这个人突然要离开永远不和你见面了,于是之前所有的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全都变得莫名珍贵,莫名地让你想哭出来。
哈蒂是个平淡的姑娘。平淡到只有她要离开这件事才在我的生活中掀起了波澜。我是亚当斯家的家庭教师,可是她起码帮我做了三分之一的工作,从来没有抱怨过康斯坦丝的坏脾气,还要常常安慰气急败坏的我。我还曾经隐隐地嫉妒过她漂亮,有意无意地比较我读的书比她多,学的东西比她有用,以此达到心理平衡。我刚刚还在想她没什么特点。可是我为什么要把她放在我的对立面上呢?我甚至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事。
“没办法的,安杰拉,我们必须忍耐。”她喃喃地说。我知道她其实是说来安慰她自己的。
“你……很快就走吗?”我这一句刚问出口,声音就哽住了。我在眼泪流出来之前擦了擦眼睛。
“船票已经买了。后天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