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廷浮沉这么些年,他见过许多阉人,多的是奴颜婢膝,舍去脸皮的奴才,眼光往高处看,便是皮子过得去,却满肚子坏水的衣冠禽兽。
像陆生这般,年纪轻轻便混出名堂,当真担得起一句“青年才俊”,与他当年在厂狱中所见的小太监已相差甚远了。
思及此,一股难耐的痒意又冲上咽喉,逼得他忍不住咳了几声。
底下那人倒是有了反应。
“掌印每到秋季便会咳嗽不止,还是得按时吃药。”陆生依旧低垂着眉眼,一副恭敬模样。
说出来的话直暖人心窝子。
冯娄以手握拳,抵在胸口捶了捶,闻言轻笑道:“难为你记挂我的身体,你是个有心的。”
咳了几日,这副嗓子好似遭砂纸磨了一遭,已哑得不堪入耳了。
“可咳疾易平,心疾难消啊……”话音陡转,绕回了正题上,“陆秉笔,你可知自己犯了错?”
静了片刻,陆生双手抬起,冲前方作了一揖:“陆生愚钝,还望掌印明示。”
“哈。”冯娄好似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咳中带喘道:“你若是愚钝,那整个司礼监怕是没有聪明人了。”
胸口起起伏伏,声音恍若抽风箱般“呼哧”个不听,落进耳中格外刺耳。
“我唤你前来,不是晾着你玩儿的。”冯娄压低嗓音,一字一顿道:“我问你,七皇子落水,你去救作甚?”
陆生眉心一跳,声线平静如初:“回掌印,皇子在陆生面前落水,陆生不能见死不救。”
他倒是扮上大义了。
冯娄自是不信,嗤笑道:“我当陆秉笔巴不得七皇子溺水呢。”
这话实属大逆不道,可他却毫无顾忌,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
“陆生惶恐,不解掌印何意。”
“你当我不晓得你的手段么?”冯娄静静着注视着陆生,俄而,命令道:“抬起头来。”
后者依言顺从地抬起头,那双狭长的眼睛看不出一丝慌乱。
与从前一般,是个惯会隐藏情绪的人。
“从内廷最卑贱的奴才爬上今日的高位,你手里沾了多少血污?你同我一样,早就不干净了。”冯娄将二人间光鲜的遮挡撕扯开,露出阴森可怖的内里,面目渐渐扭曲起来,“我有能力将你捧起,亦有能力将你摔下。”
他是先露出獠牙的一方,张扬着五爪试探这个初出茅庐的新秀,“别忘了,谁才是你的主子。”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咳嗽,但见他脊背深深弯下,呼吸不匀。
待他平复下来,陆生方垂眸,敛去眼底翻涌的情绪,轻声应道:“老祖宗教训的是,奴婢定谨记老祖宗教诲。”
“哼。”冯娄淡淡地往下瞥了眼,随后往后仰去,抬手捏了捏眉心,一副累极的模样,“行了,你也别在这杵着了,看了心烦,回罢。”
有风自窗户缝隙中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晃,直至灭了三两支。
陆生颔首,退着步子出了朱门。
再回首,便见屋外漆黑一片,有黄豆大的雨滴遭风卷着吹进衣领,透骨的凉意顺着脊背一路往下,不消片刻,浑身便失了温度。
四名厂卫让开一条道来,陆生抬眼看向墨黑的天空,毫不犹豫地拔脚走进雨幕之中。
-
已下了好一会儿雨了,漫天雨丝伴着刮骨般的寒风一同往脸上拂来,冻得人睁不开眼睛,姜离立于司礼监门前,伸头往里看去。
雨水湿透发丝,淅淅沥沥往下,漫过眼睛,于下巴处汇聚,最终尽数滚进衣衫之中。
再遭风一吹,便冻得人瑟瑟发抖。
已经是什么时辰了,怎的还不见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