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1 / 3)

这么想着,我也就又一次打量起沈老本人。他还是一径慢悠悠地讲着,也不回避自己。他自己的经历由于常与著名的政治人物和政治事件牵涉在一起,难于在这里复述,我只能一味建议:“沈老,写回忆录吧,你不写,实在太浪费了。”

沈老笑着说:“为什么我家藏有那么多稿纸?还不是为了写回忆录!但是我写过的几稿都撕了,剩下的稿纸送人。”

我问他撕掉的原因,他说:“我也说不清,好像是找不准方位。写着写着我就疑惑,我究竟算是什么地方的人?例如有一年在一个国际会议上一位政府首长要我寻找中国大使,我找了几次都错了,亚洲国家的人都长得很像,最后我凭旗袍找到大使夫人,再引出大使本人。这样写本来也不错,但是写到最后出问题的是叙述主体。我是谁?算是什么人?在找什么?……我回答不了这些问题,越写越不顺,把已经写了的都撕了,撕了好几次。”

我问沈老,什么时候会回中国大陆看看?他说,“心里有点怕,倒也不怕别的,是怕自己,就像撕那一叠叠的稿纸一样,见到什么和感到什么,都要找方位,心里毛毛乱乱的。何况老朋友都不在了,许多事情和景物都变了,像我这样年纪,经不大起了。”

“但我最后一定会去一次的。最后,当医生告诉我必须回去一次的时候。”他达观地笑了。

在等待这最后一次的过程中,老人还会不会又一次来了兴致,重新动手写回忆录?我默默祝祈这种可能的出现。但是,他会再一次停笔、再一次撕掉吗?

他毕竟已经把一叠稿纸送给了我。稿纸上,除了那一点点苍老的迹斑,只是一片空白。

◇◆ 华语情结 ◆◇

语言有一个底座。说一种语言的人属于一个(或几个)种族,属于身体上某些特征与别人不同的一个群。语言不脱离文化而存在,不脱离那种代代相传地决定着我们生活面貌的风俗信仰总体。

语言是我们所知道的最庞大最广博的艺术,是世世代代无意识地创造出来的无名氏的作品,像山岳一样伟大。

Edward Sapir:《语言论》

其一

说得真好,语言像山岳一样伟大。不管哪一种,堆垒到20世纪,都成了山。华语无疑是最高大幽深的巨岳之一了,延绵的历史那么长,用着它的人数那么多,特别有资格接受E.Sapir给予的“庞大”、“广博”这类字眼。一度与它一起称雄于世的其他古代语言大多已经风化、干缩,唯有它,竟历久不衰,陪伴着这颗星球上最拥挤的人种,跌跌撞撞地存活到今天。就是这种声音,就是这种语汇,就是这种腔调,从原始巫觋口中唱出来,从孔子庄子那里说下来,从李白杜甫苏东坡嘴里哼出来,响起在塞北沙场,响起在江湖草泽,几千年改朝换代未曾改掉它,《二十五史》中的全部吆喝、呻吟、密谋、死誓、乞求都用着它,借大一个版图间星星点点的茅舍棚寮里全是它,这么一座语言山,还不大么?

但是,山一大又容易让人迷失在里边。苏东坡早就写好一首哲理诗放着呢:“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终身沉埋在华语圈域中的人很难辨识华语真面目,要真正看清它,须走到它的边沿,进出一下山门。

我揣想最早进出山门的比较语言学家是丝绸之路上的客商。听到迎面而来的驼铃,首先要做的是语言上的判断。那时唐朝强盛,华语走红,种种交往中主要是异邦人学华语。这就像两种溶液相遇,低浓度的溶液只能乖乖地接受高浓度溶液的渗透。尽管当时作为国际都市的长安城大约有百分之五的人口是各国侨民、外籍居民及其后裔,华语反而因他们的存在而显得更其骄傲。请读这一阕词:

“云带雨,浪迎风,钓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