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言紧紧抱住他,跪倒在雪地里,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最后一次抬起手,轻轻擦掉裴言的眼泪。

模糊的视线里,眼前这张沾满泪水的脸和记忆里的面孔终于重叠。有那么一个瞬间,他闻到了淡淡的昙花香气,仿佛回到了少年时金昙盛放、曲水流觞的昙花园。

灰飞/云京少一人(死遁)

今年的第一场雪飘了一天一夜,厚厚地覆在大地上。在这场雪落完之前,叶赫真剿灭了草原上的星兽,带领援军赶到了云京,和裴言的军队一起与剩下的兽军进行最后的搏斗。星兽一败涂地,廪君见大势已去,自杀身亡。至此,持续数月的战火终于落下了帷幕。

云京城的百姓走出家门,在初雪的大地上欢庆着战争的胜利。得知是谁让他们重获新生之后,许多人出资合建了一座金昙庙,将薄辞雪捧上神坛。他被文人们称为新世界的孕育者,先前“暴君”“专横独断”“贪残酷烈”的罪名被一概洗去,声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可见活人大多善变,又大多健忘。

弭蝉居已经修缮好,大部分家具都已经毁损,换上了新的。临近年关,宫人们在殿里殿外贴上窗花和对联,然后小心翼翼地退出去,弓着头低着腰,不敢往帐后多看一眼。

从没见过有人能痛苦到这种地步,多看一眼都觉得心惊。五衰,加上献祭后的反噬,让人不禁暗暗觉得立刻死掉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一个月来,薄辞雪的身体以极快的速度崩溃。昔日漂亮灵动的眼睛变成了一双无机质的玻璃珠,知觉也渐渐消失无踪。一开始还能感觉到剧痛和寒冷,过了大约半个月便渐渐弱了下来,像是泡在温暖的羊水之中。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从无知无觉中来,到渺渺茫茫中去。

裴言和叶赫真肿着眼守着他,昼夜不离。薄辞雪微弱的心跳声就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细线,将他们两脚离地地倒吊起来,像腊月二十六日乡下人杀好的年猪。

到除夕这日,他的精神忽然好转了很多,眼睛恢复了光明,甚至能下地了。白日无事,他取来一些蜡染的红宣纸,提起紫毫,想在上面写几个福字。但由于腕力不足,落笔总觉虚软。裴言便握住他骨节嶙峋的手,带动笔锋,一笔一笔落下去。

就像很多年前薄辞雪攥着他的手,悉心教他写正楷时的那样。

裴言小时候写字像鬼画符,还是在皇宗学里遭到耻笑后才好好练的。薄辞雪偶尔会抽出时间指点他,实在看不过眼时还会亲手带着他写。所以后世发现,裴言的字迹与薄辞雪的极其相似,只是前者笔法多藏锋,风格沉稳简洁,后者笔势更清逸,字里行间似有泠雨密雪之声。

一共写好了三个福字,裴言将它们一一倒贴在门上。鲜红的宣纸映着洁白的大雪,霎是好看。屋里浓郁的药气和死气似乎也被冲淡,变成了琉璃般通明清澈的世界。

薄辞雪裹着素白的鹤氅,长发如流雪般散在身后,唇角提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偏偏头,道:“我想到外面看看。”

这是他这些日子里说过最完整的一句话。裴言心中惨痛,应了声好,扶他到昙花园里坐下。

深冬时节,群芳杀尽,只有三两株悬丝雪昙还开着,却也被今年突如其来的降温打得抬不起头。日光疏冷,落在他失血的脸上时,肌骨都被映得几近透明。

酷寒之下,薄辞雪的鼻尖和耳廓很快被冻得泛粉,眼尾也被寒风刺得湿红。他觉不出冷,只入神地看那些细弱的花瓣在寒风里白颤颤地游动,直到天色黯淡才肯走。

回去之后,年夜饭已经备好了。圆圆的桌边摆了几张椅子,桌子上满是各色美食。今年宫里头一次没有宴请百官,但没人会说此举不合礼数。所有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只能以静默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