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到处都是拉车的,戴着瓦楞帽,穿长袖褂子外罩个坎肩,肥松的墨色袴子,脚踝用绳带束紧,厚底结实的青布鞋踩的破破烂烂,有的露出通红的大脚趾。

皇城墙下横七竖八或坐或躺着许多要饭的,懒懒在晒日阳儿,远望倒像是炉里烧得煤炭渣子,黢黢的黑。

还有窑子前站着娼妇挥动帕子揽客,穿红着绿,挺起大胸脯子,高盘发髻似燕尾,翘起尖尖小脚搁在板凳上,两个穿西装戴礼帽的洋人住步不前,交头接耳着甚麽。

京城里其实并不只有裘马轻狂。

更多的是披麻蓑衣的麻雀,在日阳地里蹦蹦跳跳找食,一副可怜巴巴相。

一队戏班子赶马推车从道上过,热热闹闹嘻嘻哈哈的,有人趁兴拉起胡琴,咿呀响儿招来榆枝上落着的喜鹊,翘起长尾巴哇的一声。

许锦满脸是藏不住地兴奋:“二老爷,二姨奶奶,喜鹊报喜哩!”

在老宅子里倒没见他有这麽多话。

马车渐缓终停。

“到喽!”许锦拉厢门撩开帘子,伺候许彦卿下地。

桂喜扯起裙摆猫腰随在后面,许彦卿伸手要牵她,才不上当呢,每次刚将他掌心搭上,忽就用劲儿,懵懂难防直往他怀里扑。

偏他站直着一动不动,反显得她在投怀送抱......许锦还会嗤嗤添一句:“老爷和二奶奶恩爱哩!”

甚麽二奶奶.....是二姨奶奶......二姨奶奶也不是,明明就是作的一场戏,谁也当不得真。

桂喜指尖撑住车框一跃轻松踩地,许彦卿看看她得意地朝他撇眼儿,笑了笑收回手背在身后。

面前是悦来客店。

许彦卿原打算带桂喜回府邸见老太爷,她却死活不肯。

她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想猜很容易。

只掂念着那宫里的大武生,不愿与他再有过多的羁绊,一门心思要离开他和情人远走高飞。

她是真把他们之间当场戏在唱啊,如她在台上唱的西厢红娘、红楼尤三姐那般。

许彦卿喜怒不形于色,同许锦交待几句,重又坐回马车里,径自去了。

桂喜没在房里多待,要了铜盆热水盥洗干净,换件杏子黄薄袄下楼就往街上走,许锦蹲在门边正观战两汉子走棋,见她出来连忙跟上,一面问:“二姨奶奶这是要往哪?”

“没到过京城,想四处看看。”桂喜睨他一眼:“你不必一步一寸地跟着我。”

许锦笑嘻嘻地:“京城虽是首地,却也白白黑黑鱼龙混杂,更况二姨奶奶生得招眼,没人在身边保护可不成!”

桂喜略思忖顿住步问他:“你最熟京城地形,我想去宫门外转一圈,这儿离那边远麽?”

“实有些距离,二姨奶奶要去得叫拉车的。”许锦把手一招,像孙猴儿变戏法似的,眼才一眨,已有两车夫掼着车伏在面前了。

“去午门?各两个板儿你哩!”那车夫又矮又瘦黑脸膛,说话有气无力似的。

许锦皱皱眉,从袖笼里掏了钱递他们。

桂喜坐在车上,盯了好一会儿车夫如虾子俯弯的脊背,才望见个戏院子未待细打量,已拐进一人宽的胡同。

车夫不爱走大道,尽往胡同里钻,因着是捷径又行人稀少,可以跑地快些。

胡同又长又深,好似没有尽头,飒飒的风冷且燥,吹得她耳边一缕柔软碎发直往嘴唇上粘,她出来时抹了樱桃红的口脂,这会只觉干成一片猪肉脯。

老人说京城的天不比南面温润多湿,原来是对的,她想。

午门处有侍卫严禁把守不得近前,桂喜只能远远眺望,朱红宫墙将里面殿阁遮挡的分外严实,能所见的,唯有崇楼脊顶露出一角仙人骑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