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被收为藩地,战事已平,无论胡人还是汉人,都有了新生和盼头。
只有那位半胡半汉的小侯爷,分明该是最松了口气的那个人,却一次次要挣开旁人,扑向那场盛大的丧仪。
那场丧事要埋葬的,是他的妻。
“让我看她一眼,”他挣扎着对宫人哑声道,“让我看她最后一眼!”
可圣上命宫人们遵宋栖梧的遗愿,就连下葬,也不肯让他见到她一眼。
安乐侯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发了疯。
他嘶吼着要行刺圣上,被无数禁卫制住。
圣上大赦天下,不宜处刑,便命他于禁中囚度余生。
昔日鲜活恣意、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侯爷,在无尽绝望中形容枯槁,成了宫中诸人暗地里讨论的活死人。
他每日只会拉着路过的宫人,喃喃道: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她可有一句话留给过我吗?”
宫人只当他是疯子,挣开来不愿理他。
直到圣上有一天大发慈悲,命侍奉过宋栖梧临终的宫女去看了一眼。
宫女看着安乐侯,神色泠泠。
“奴婢要是您,可没脸问这样的话。”她冷淡道,“不过宋姑娘心肠好,确实给您留了口信。”
当夜,这位小侯爷偷了毒酒,自杀了。
他卓绝的身手翻过高不可攀的宫墙,却是为了偷走宫人用来赐死旁人的毒酒,给自己灌了下去。
他小时候听说过,宫中赐死的毒酒,能烧得人穿肠烂肚痛不欲生,却能在死前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
宫人发现他时,这位昔日不可一世的安乐侯七窍流血,眼睛睁得大大的,唇角却带着熏然笑意。
他在梦里看到了当年的栖梧。
那个孱弱又倔强的小姑娘,骨头脆得仿佛一折就断,被折磨得灰头土脸,外衫都破碎。
偏偏嘴角绷着,手中紧紧攥着自己的一支簪子,肩背笔挺。
那时他就知道,这不是个会轻易折腰的姑娘。
他原本是来找自己北狄的家人,却临时起意,决定不管不顾将她救出来。
彼时他也是个半大孩子,什么都不懂。后来他才明白如果什么叫一见钟情,这大概就是了。
是他不肯信,自己会爱上一个汉人小姑娘。
他的娘亲就是被汉人害死的,他最恨汉人。
偏偏这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他救了她,她就执着地爱了他许多年,还要嫁给她。
他对她恶语相向,对她冷淡轻慢,唯恐任何人发现,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的眼神追着她,像渴慕猎物的胡狼。
他只怕自己藏不住,却唯独没想过她会不要他。
她的爱明明那样隐忍炽烈。
可宋栖梧不止爱他,也爱宋家,爱帝京,爱许多人。
她真的会为了这些人不要他。
他后悔了。他得去告诉她,他后悔了。
他嘶哑着喊她,竭力向她追过去,却触不到她一片衣角。
耳边响起的,是宋栖梧临终前,托宫人带给他的口信:
“栖梧,问侯爷安。
临终之际,所思所虑甚多,唯独姻缘一事,微不足道,无暇思量悔过。
只愿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她没有再看他一眼。
那个小姑娘向着天光跑去,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