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御案前换了崭新的绿地白边地毡,踩过坚硬的金砖之后再一脚踏上去,更觉脚下绵软,仿佛江南二月堤岸上初生的细细春草。皇帝也是一副才洗浴出来的模样,只穿着月白缎中衣,长发松松编成一根辫子垂在身后,手里拿着几份晴雨表,立在御案后的大屏风前,正蹙着眉一一对照地图查看,听见响动并不回身,只道:“搁在案上,下去吧。”
顾沅将汤盏放在御案上,却并不退下。皇帝觉察有异,转过脸来瞥了一眼,登时一张脸上微微泛起红晕来:“怎么,怎么又是你?”她转身到御案前坐下,目光落在顾沅半湿的发上,“快回去歇着,传话给崔成秀和魏逢春,以后御前不许随便顶替差使,免得乱了规矩。”
她虽然说得正言厉色,但一张脸上红晕未消,衬着一身家常打扮,没了白日里一言九鼎的人君威严,反而像个装正经说大人话的寻常少女,顾沅不由自主地心软了些,朝着皇帝一礼:“臣还不曾谢过陛下今日的赏赐。”
皇帝怔了怔,更添了几分不自在。她在廷对召见时对着大臣可以侃侃而言,家常说话却不擅长,既一时寻不出什么话题,又担心自己说错了话,惹得顾沅将笔墨退回来,索性伸手去端案上的安神汤:“朕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太医说这些时日陛下不宜多用安神汤。”顾沅抬手止住她,“臣陪陛下说说话,陛下且自己试试,倘若能入睡,就不必喝它了,如何?”
她的手轻轻按在皇帝手背上,眼神清澈平和,仿佛长姐对幼妹那样自然亲切。皇帝脸上红晕更深,抽回手不言声站起来,背着手进了西暖阁。她走得很快,顾沅进西暖阁时,皇帝已经进了御帐。黄绫帘幄低垂,顾沅无从分辨里面人的举动,只得低声道:“陛下可歇下了?是否要臣退下?”
皇帝的声音从帐中传来,显得有些闷闷的:“你倘若不累,就陪朕说两句话。”
“是。”顾沅应道,“陛下想说什么?”
皇帝这一次没了声音。能聊什么?时文是万万再不能提的,国事也是一样,其他的,却又不知从何提起。幸好帐帘相隔,掩住了她的束手无策,她强自镇定下来想了想,还是自笔墨上头打主意:“你天天都练字?”
“是。”顾沅道,“阿父教过,练字功夫如逆水行舟,一日不进则退。臣自九岁后日日练习,如今倒成了改不了的习惯。”
皇帝起了兴致,“如今人人都学赵孟畹淖郑?奕淳醯媚愕淖窒袷窍?仗宥?矗?遣皇牵俊包br&gt
“陛下好眼力,”皇帝几乎绝口不提琴棋书画,顾沅只以为皇帝不感兴趣,颇为意外,“陛下也喜欢书法?”
“小时候喜欢过一阵。”皇帝声音里难得的透出一丝得意,“你去右边多宝格,下数第三个抽屉,里面是朕九岁登基那年写的大字。”
文人习气,逢文则喜。顾沅也一样改不了。她生出了一丝好奇,转身到多宝格前,抽出抽屉,里面是两份泥金彩笺,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十六个大字――“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笔力刚劲,甚有力道,以一个九岁孩童而言,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天赋极佳了。皇帝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撩起一边帐帘,眼睛望着顾沅催促道:“如何?”
“极好。”顾沅真心实意地称赞,“陛下像是喜欢二王的字,如今也还是习他们的字么?”
皇帝怔了怔,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又变成八风不动的安静淡漠:“朕自登基那一年起不练了。此非天子所宜――前朝废帝,也极好书画。”
九州自始皇帝起几千载,皇帝走马灯似地换了几百个,明君少,昏君多。史官们早把君主昏庸的原因在史书里注解得清清楚楚,几乎都可以概括为一连串的偏好:好杀、好听谗言、好独断、好佛、好修道